“天天喝稀菜汤的,喝得老子脸都绿了,就不能做顿干的吃啊!”
娘双手捧着一碗黑乎乎的野菜汤,怵在爹面前,低眉顺眼地不吭声,任爹吹胡子瞪眼地骂。
家里的米缸面缸都快见底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不是吃糠咽菜地对付着过。可爹不管这些,稍有不如意就骂娘,把娘当出气筒子。娘要敢顶嘴,爹劈头盖脸就一顿打,打得娘鼻青脸肿的。
我恨爹。恨这个又矮又丑的罗锅子。娘是换亲换过来的,三舅娶不上婆姨,娘只能牺牲自己。罗锅子的妹子,做了我的三舅妈。娘长得可俊俏了,模样好,性格温顺,又勤劳能干。村里人都说,娘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给娘报仇,打得你满地找牙。每次看到娘挨打,我都紧咬着嘴唇,把罗锅子在心里杀一次。
爹骂完娘,咬一口菜团子,转身去揭开面缸看看,“砰”一声把缸盖扔地上,冲我喊:“顺伢子,过来!”
我战战兢兢躲娘身后,不敢上前。
“让你过来就过来,躲啥子,孬种一个!”
爹一把推开护在前面的娘,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抓过去。
“家里快断粮了,你个兔崽子也得饿死。去,到村北头的刘石匠家,跟他说,你和娘没吃的了,让他送点粮食过来。”
“俊儿,不去,咱饿死也不跟人家去要。”
一向温顺的娘硬气起来,试图从爹手里把我救出来。
“你个骚婆娘,胆肥了,又皮痒了不是?”
爹把我一脚踹倒,又把娘抓住劈头架脸地打。
我打不过他。不能让他把娘打死了。我吓得爬起来就往刘石匠家里跑,我身后传来娘的哭声,撕心裂肺的,疼到我骨子里。
跑到刘石匠家门口,我没敢直接进去。爹让我来跟人家要粮食,我们跟他家非亲非故的,他又不欠我们的,凭什么让人家给我们粮食呢。可不去要,娘还要被罗锅子往死里揍。
我唯唯诺诺地站在高高大大的刘石匠面前,低头瞅着破鞋里露出来的脚丫子,低低地用哭腔说:“刘大大,我爹打我娘咧!他让我跟你要点粮食,我不来,娘就得挨打……”
刘石匠俯下身子,用粗糙的大手抹去我脸上的眼泪鼻涕。我抬起头,从刘石匠忧郁的目光里,感受到一丝深深的疼惜。恍惚中,我甚至觉得,刘石匠才是我亲爹。
刘石匠包了几个窝头,拎了小半袋玉米面,拉着我的手送到我们家门口,把窝头递给我,说,过些天再给我们送点粮食过来,让我好好保护娘。
爹瞅着我要来的粮食,并没有高兴的表情,反而恶狠狠地瞪着我们娘俩,那目光能杀人。娘的眼睛一直红肿着,而我,只能躲在娘臂弯里瑟瑟发抖。
过不久,刘石匠又给我们家送来半袋子玉米面,还有半升稀罕的小米。他往我们家扔一土坷垃,我拉开院门,他转身就走了。娘跟着出来,看着刘石匠的背影,眼圈红红的。
在以后的几年里,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刘石匠都会主动送粮食给我们,每次都是放在院门口,等我们出去转身就走,一句话也不说。
爹的背更驼了,脸色阴沉得可怕,像是回不暖的冬天。他总是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娘和我,仿佛随时就把我们活吞了。
爹再恶毒,也压不住我茁壮成长。在他一年四季的打骂声中,我却像榆树一样疯长,十四五岁,就比罗锅爹高出了一大截,虎虎实实的,成半大小伙子了。
爹依然动不动打骂娘,对我们娘俩就像仇人一样。我的仇恨积压在心底,终于按耐不住,在爹又一次把娘压住暴打时喷薄而出。
我用强有力的胳膊把罗锅子从娘身上扯起来,两手用力,就把他胳膊反扭到了身后,疼得他龇牙咧嘴哇哇大叫。
“兔崽子反了天了,我可是你爹,你竟然敢打我!”
罗锅子鬼哭狼嚎的,依然挣扎着骂我。
“这些年我们娘俩挨了你多少打,从今天起警告你,你再动我娘一根手指头,我把你先废了!”
我眼里喷着火,早已忘了他是我爹。对,他压根不是我爹,就是折磨我们娘俩的仇人。
我用脚一绊,罗锅子就嚎叫着跪倒在地上。若不是娘翻起来死命拦着我,我真想把他卸成八块。
“顺伢子,他是你爹,你不能忤逆不孝的。”
“娘,他不配做我爹。以后他再敢打你,我先揍扁他。”
在罗锅子爹惊天动地的哭骂声中,我高高地仰着头走出家门。我知道,从现在起,他再也不敢对我们娘俩施淫威了。
不久后,娘病了,日日夜夜地咳,咳得面黄肌瘦的,痰里面带着血。村里的老郎中说,娘得的是肺痨,怕是治不好了。
隔三差五的,院外的老榆树上,挂着一包包草药。我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村北头的刘石匠送来的。
听说他有一次进山里去采药,摔伤了腿,半月都下不了炕。
“刘大大,这些药,真能治好我娘的病吗?”
我从榆树后闪出来,叫住了刚刚把草药挂到树上,准备转身离开的刘石匠。
“不知道,只能试试看了。你按时把药熬给娘吃,照顾好你娘。我再找找山外镇上的大夫,买点西药让你娘吃。”
可娘的病终究没有治好,熬到秋天,油枯灯干,终于还是去了。
把娘安葬在屋后的山坡上,我也准备离开大山,去镇上的一家铁匠铺当学徒。没有了娘,让我整天对着爹那张冷脸,我一天也呆不下去。
临走那天,正是娘三七。我提了一篮子纸钱,去给娘上坟,也跟娘告个别。
那天,下着雨,我冒雨走近娘的坟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娘的坟前,全身都已经湿透。
“淑英,当年你爹娘逼你换亲,你带着身孕嫁过去,娘俩,受尽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