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觉得,似乎每一个被作为纪念地的房子都有着一种特殊的气场和特殊的味道。做文物研究的朋友告诉我,这是历史文物在保护过程中控制湿度和温度造成的。
但我总是有些将信将疑,例如,在安源张家湾的这个小房子,总让我觉得沉重,肃穆,仿佛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有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激情在空气里燃烧。
从张家湾那栋民房里走出来,迎面的微风拂过各种红色元素的装饰,吹到我的脸颊,有些温柔的滋味。毕竟是春天,春天的风不比秋风的凌厉——九十年过去了,仿佛那秋风还依旧在耳畔猎猎作响。
这是1927年的秋天,赣西的山区依旧有着未及消退的暑热。在长沙开完中共湖南省委的会议后,三十四岁的毛泽东坐火车来到江西萍乡的安源。刚刚结束的会议上,省委为了组织武装力量发动起义,决定派他到浏阳、平江去将农军组织起来,并担任师长。但心急如焚的他并没有去浏阳,也没有去平江,而是直奔安源。
安源,这是毛泽东曾多次来过的地方。在此前的六年时间里,他曾先后到过安源开展社会调查、发动工人、组织罢工、巡视工作。在那逼仄而危险的矿洞里,他曾以一介书生的面目深入其中,与那些光着身子侧跪着挖煤、匍匐着拖煤的汉子们一起交谈,谈工人受苦的命运并不是天注定,穷人也可能过幸福生活。
在那脏乱而忙碌的工地上,他曾带着李立三一起访谈工人的生活境况。安源街上低矮简陋的小旅馆里也曾有灯盏半夜不灭,他邀来一伙打赤脚的工人聊未来,聊开展工人教育的打算。于是,1922年,有了安源工人补习学校,有了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有了通过罢工反抗压迫、争取利益的想法。
在那场举世闻名的罢工前,他再次来到安源,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策略每一条纲领商量清楚,为了一万多工人的利益和安全,不能不慎重再慎重。于是,9月14日,正是初秋,从前是牛马的工人,现在要做人!结果是美好的——罢工“未败一事,未伤一人”,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此后几年,他又为安源工运的成就而来,他也为安源改变策略保存火种而来……
而这一次,他是为组织秋收起义的武装力量而来。此前,在有了组织武装暴动的想法后,到哪里去组织兵力就成了困扰决策者的最大难题。接到省委派自己组织农军和前敌委员会的安排,毛泽东首先想到了安源这个自己曾倾注心血的地方,想到了安源正聚集着一批勇猛尚武、觉悟较高的革命工人,于是直奔安源前来组织秋收暴动的兵力。
此行途中,他已经找到安源路矿工人朱少连。这位当年的工人俱乐部副主任依旧开着火车,以党员的血性应下组织铁路工人参与暴动的任务。更重要的力量在安源,在那些早上下井不知道晚上能否活着出矿的穷苦工人之中。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们相信共产党带领的道路将通向幸福。多年前埋下的种子,已经悄然发芽。在安源,共产党的力量已经如藤蔓,蜿蜒在成千上万的工人中,蜿蜒进手握利器的矿警队里。
长时间的行程颠簸,毛泽东到达安源已是9月1日。时间不容拖延,当晚,他就在安源张家湾的一栋民房内召开了会议。此时的安源,已经聚集了萍乡工农义勇军、安福、莲花、衡山农军等武装力量数百人,加上当年随着工人俱乐部一起建立起来的安源工人纠察队,颇有些声势。
在民房里摇曳的灯光下,毛泽东看着秋收起义的兵力已经基本有了着落,一边安下为组织兵力而悬起的心,一边又燃起为策划暴动而沸腾的激情。他与湘赣边界萍乡、浏阳等地党组织的负责人和赣西农民自卫军、安福农军等军事组织负责人一起,学习了中共中央“八七”会议有关发动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精神,讨论了发起农民暴动的布置。大家决定,将安源的路矿工人纠察队、矿警队和萍乡、醴陵、安福、莲花、衡山五个县的农民军等力量合编为一个师,下辖三个团。
摇曳的灯光下,这一批热血的汉子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精神,将起义的部队定名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不再沿用国民革命军的番号。摇曳的灯光下,这一批决然的汉子将暴动的计划商议完备,他们没有想过,这次军事会议定下的工农革命军称号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直接组建和领导的第一支武装部队;他们没有想过,这个晚上商定的武装暴动将是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的一次重要跨越。
这次会议开得隐秘,连安源很多党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张家湾那间民房内的灯光在浓黑的安源矿山之夜里亮了一整晚,顽强地向着窗外的夜色透出缕缕光芒。这一夜的长灯摇曳,定下了一场惊天动地、开天辟地的行动。在张家湾的这一个长夜,该决定的决定下来,该计划的计划下来。
9月9日!秋天的云彩让天空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高一些。铁路上的工人和沿线农民首先按照计划破坏了粤汉和株萍铁路,切断了交通运输,湘赣边界秋收起义终于按照那一夜长灯下预定的计划爆发。
一千三百多名安源的工人和农民加入了暴动的队伍,他们决定跟着共产党走上一条决然的道路!过去,他们将地底的煤炭取出来,点燃炼铁的火炉;现在,他们要将地底的火和温暖取出来,照亮整个世界。秋收过后,热血的汉子将粮食颗粒归仓,井下刨食的汉子安顿家小,他们将脑袋别在腰上,去干一件大事。田野里西风正烈,农民手里的镰刀、工人手里的斧头,拓印到了鲜红的军旗上。他们依旧着家常布衣,但手持枪械,将安源积攒了六年的力量爆发出来。
没有赶上南昌起义的警卫团这次补上,作为第一团;萍乡工人的武装、萍乡农民的武装,这是第二团;还有更多的人,浏阳的工农武装,这是第三团。二十二岁的卢德铭正青春,作为总指挥带着五千多人的队伍向长沙行进。
九十年过去,我依旧不愿意详细记述这支队伍攻城略地的具体行踪,我只小心地记下:前期失利,起义部队剩下一千五百人,决定改变强行攻打长沙的计划。
集合队伍后,毛泽东又一次想起了安源,想起了萍乡,他决定带着起义部队离开文家市向南进发,进入萍乡。打算经萍乡过莲花,退往湘南汝城,然后在汝城占据湘粤大道,策应叶挺、贺龙的队伍北出广东。在这个过程中,9月23日,起义部队又在萍乡芦溪镇遭到反动军队伏击,损失了数百人,总指挥卢德铭也壮烈牺牲,全部人马只剩下一千人左右。
毛泽东开始痛苦地思索:部队下一步怎么办?往哪走?在芦溪遭遇的那场战斗,给大家发出了警示,前行的路上充满了血与火的考验,可能随时都会遇到敌人的围追堵截,所以选择的每一步路,都必须无比审慎。
就在这时,部队与莲花县的党组织联系上了。在他们的接应下,起义军来到了莲花的高滩村,开了一个行军会后,再次出发奔向莲花。冒雨攻下莲花县城、救出秋收暴动后被关押在县城的一百多名革命同志,部队只花了短短时间。但接下来如何走,却需要更费时间去思量。那些没有战死捐躯的人,那些没有脱逃的汉子,五千多个名字中仅剩的七百多个,朝着东西南北的强敌张望,有迷茫也有决然。
县城南门外的“宾兴馆”,昏黄的灯盏又一次彻夜未熄,微风里摇曳着不屈的光芒。前委会从下午开始,五个为着中国的未来冒死革命的男人,一直争执到了晚上。宋任穷从南昌一路追赶着秋收起义部队,带来了江西省委书记汪泽楷建议毛泽东带领部队退到赣西宁冈的信件;莲花县的老党员头一天也提出可以联系井冈山上熟识的农民武装到那里去落脚。但去湘南汝城是早有的计划,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改变。这一夜,宾兴馆的灯盏摇曳不停,见证了屋子里被劣质纸烟呛得半眯着眼的五个男人的激烈争执。这种争执没有偏见,但都很执着,都是为着革命事业,都是为着部队的生存与出路。最后,湖南人毛润之掐灭纸烟,说服了其他人:往井冈山去!到大山深处孕育火种。
这一夜的长灯,默默记着这个决策的细节以及如何发端到最后成型。它由此也知道了,顶天立地的男人也会迷茫,没有一只老虎生来就啸傲山林。这一晚彻夜不眠的灯盏,也在牵引着七百双明亮的眼睛、七百双疲惫的裤腿。他们并不清楚这一夜引兵井冈的讨论与决策,只知道跟着党的决定走,跟着部队的指挥走,跟着这宾兴馆里整夜的思考和分析走。
只有摇曳的灯盏最清楚,这整夜的反复争执、反复权衡、反复想最坏的结果和最美好的未来,都是为了找准一条对得起这一路走来提前倒下的兄弟们的生路与好路,都是为了找准一条能够看得见中国幸福未来和胜利希望的出路与大路。
天亮之后,大家都知道了,接下来到农村去,到大山里去。走吧,昨夜,就在这莲花县城宾兴馆的一盏油灯下,领军的人下定了决心:去井冈山,找一小片地方,给红色的队伍安家,给中国革命许一个武装割据胜利的新起点。再前进就是著名的“三湾改编”了,再前进就是井冈山的烽火和明灯……从此,沿着前方蜿蜒的道路,一片新的天地即将打开!
这是九十年前的事了。九十年后,当我站在一场暴动的策源地,站在一次转折的决策地,首先想到了张家湾那摇曳整晚的灯盏,想到了宾兴馆那摇曳整晚的灯盏。就是在这彻夜的长灯下,1927年壮烈的秋天有了起源之处,一串长长的历史事件有了最初的根脚。我还想要找到一本名册,将那个秋天里密集而不屈的英魂名字逐一点到,排成队列,一路往井冈山、延安、北平行进,行进到一个新中国的成立。这时,耀眼的阳光将回过头拥抱着1927年秋天里在安源与莲花那两夜摇曳不熄的灯盏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