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的《藏者》是一篇小小说么?
不大像,我觉得倒有点像一篇写人的纪实小散文,像一张淡淡的人物素描画,只是作者在里面施展了些许手段而已。
《藏者》多使用白描手法,里面绝无浓彩艳抹,绝无渲染烘托,绝无词藻修饰,只有轻描淡写,只有简洁素雅,一如一杯沁凉的白开水,给人以平淡之感,用白描手法来描写平凡之人,倒是不矛盾,最合适。
故事是以平实的叙述起笔的,作者说他有个外地朋友,是位不速之客,然而偏偏又特有礼貌,让你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真让人没办法。
几句话就表明了作者对他的感觉,虽非刻骨反感,却也无可奈何,于是就对他轻描淡写地施予了第一次抑笔。
接着,作者对他做了一笔简洁的肖像描写,“他的脸长,颧骨高”,接着又描述了他的性格,“一身的橡皮,你夸他、损他,甚至骂他,他都是笑”,由此可见,此人之皮糙肉厚,十分皮实,倒真像块“橡皮”,如此就于字里行间,渗透了作者的些许微词,这里也暗含了作者的再次抑笔啊。
性格如此之好,以至于“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你一走进去,它就把你淹了”。
这里以比喻手法描述了他的好性格,他可以感化你,甚至融化你;另外,这句话尚是别有用心,因为它与后文屡次三番构成了呼应,尤其与最后一言“朋友被朋友们骂着又爱着,是因为他的真诚和有趣”,乃是传情达意,暗送秋波啊。
下面,作者就描述了自己和这位朋友的一次交往。
作者说自己太爱喝茶,爱喝茶就是嗜好啊,有嗜好即是软肋,是陷阱啊,别人就可以瞅准这个角度算计你,突破你,攻陷你啊。
说话间,“糖衣炮弹”就隆重上门了。
于是,“每年春天,清明未到,他就把茶送来,五斤至十斤”,请君注意“清明未到”这句话,看出道道来了么,这是所谓“明前茶”啊,这可是精品,是珍品,是顶尖产品,是真正的好茶啊,尤其是“五斤至十斤”啊,真够大方的,这就正面描述了这位朋友之重拳出击,舍得花钱;而当“我把这些茶装在专门的冰箱里,招待天南海北的客人,没有不称道的”,于是就侧面描述了茶之精;然而问题却是,“给他钱,他是不收的,只要字,一斤茶一个字,而且是一张纸上写一个字”,于是,这位朋友之用心良苦,就找到注脚和答案了;不仅如此,“这时候,我就想我给他写的字是不是少了”,你看,这是不是“你一走进去,它就把你淹了”,这里就暗暗呼应了上文一笔。
另外,这位朋友如此出手豪阔,以至于作者都被扇拨得“这时候,我就想我给他写的字是不是少了”,就使二人之间形成了对比。
于是,我们就在作者似真似假、或明或暗的暗示逗引下,渐渐陷入了作者所设置的“彀中”,就觉得这位朋友是个骗字的,是个高雅的“骗子”。
行文在继续进行着,作者描述了和这位朋友的又一次交往,进一步展示这位朋友的“骗字”手段。
你看,“他穿着那件宽大的皮夹克来了”,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拓片作诱饵,给我“显摆”,撩拨我,当“我要的时候,他偏不给,我决定不要了,他却说送你吧,还有同样的一张,你在上边题个款吧”;当“我题过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比前一张更好,我便写一幅字要换。才换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于是“突然把他抱住,拉开了拉链,里边竟还有三四张,一张比一张精彩”,于是,主次关系彻底颠倒了,“接下来倒是我写好字去央求他了”;如此一来,我被拨弄得意犹未尽,欲罢不能,于是就“愉快地和他争闹”,随后又“大觉后悔”,因为“我的字是很能变做钱的,却成了一头牛,被他一小勺一小勺巧妙吃了”。
你看,这是不是“你一走进去,它就把你淹了”,于是就再次暗暗呼应了上文一笔。
不仅如此,这位朋友还深明垂钓之道,深爱逗引之趣,他就像钓鱼一样逗引你,撩拨你,直到让你上瘾吞钩为止;而同时呢,作者就成了那心痒难忍、欲罢不能的咬钩之鱼,就对朋友起了反衬之用。
而“我的字是很能变做钱的”一言属于作者用心处,不可忽视,因为它再次暗示了这位朋友在玩弄手段以求“骗”字。
下面,又一次展示了这位朋友的“骗”字。
朋友不仅和我如此相处,当“有一日与一帮书画家闲聊,说起了他,大家竟与他熟”,尤其是他们“都如此地被他打劫了许多书画”,于是大家都骂他“这贼东西”,这就让我们愈发觉得他是个“骗”字的“骗子”了。
然而问题是,接着大家却又说“他几时来啊,有一月半不见”。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令人又恨又爱,欲罢不能,于是就再次展示了他“你一走进去,它就把你淹了”的特性,就呼应了上文。
如果说前面的三笔文字,是作者故意将这位朋友云封雾裹,让其深藏不露,那么下面就要云散雾开,让他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于是,作者到他家去了,“要瞧瞧他一共收藏了多少古董字画”,然而,事实却是“他家里仅有可怜的几张”,而他老婆抱怨不迭,这就像抖包袱一样揭开了其人真实面目,“他若能存一万元钱,我就烧高香了!他就是千辛万苦地采买茶叶,收集本地一些碑刻和画像拓片,到西安的书画家那里嘻嘻哈哈地换取书画,又慷慷慨慨地分送给另一些朋友”。
哦,原来如此,于是,我们不禁为自己蒙受了作者文章之“欺骗”而跌足长叹,同时也不禁为自己的庸俗肤浅而垂首汗颜。
于是,作者手握朱笔,来为文章点睛了——“他生活需要钱却不为钱所累,他酷爱字画亦不做字画之奴,他是真正的字画爱好者和收藏者”。
就这样,作者将自己对朋友的误解和读者由此生发的误判,欻然揭去,从而还原了朋友的高贵心灵,这是位真正懂收藏的人啊。
行文至此,作者陡然立起了《藏者》的深刻含义,真正的“藏者”,乃是“酷爱字画亦不做字画之奴”者也。
不仅如此,作者又深入一层阐释了“真正的爱好者和收藏者”之道,乃是“不把所爱之物和藏品藏于家中而是藏于眼中,凡是收藏文物古董的其实都是被文物古董所收藏”;随后,作者又深入一层阐释了“人活着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死”,“而最大的人生意义却在生到死的过程中”,这里就浸润了深沉的禅意,遂而散发着贾平凹所特有的文化气韵,也为这位朋友的人生价值和人生品位予以了高高定位。
最后,作者收回了深沉文笔,再次迂回到朋友身上,他说“朋友被朋友们骂着又爱着,是因为他的真诚和有趣”,这就再次回应了前面所描述的朋友“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你一走进去,它就把你淹了”一言,从而收束了文章,涵盖了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