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嫂
田嫂是祥哥的婆娘,就住在我老家院子头。
田嫂块大蛮胖,外号“帅嫂”,出于尊重,我依然叫她田嫂。田嫂是上世纪60年代嫁给祥哥的。相亲的那天,尚是大姑娘的田嫂一脸写着满意——尽管瘦精黢黑的祥哥还眨巴着一对红扯扯的病眼。她呢,一是觉得公婆贤惠,二来都五月底了,在家喝麦糊糊儿喝尖了嘴巴,可她看见祥哥家的楼幅上,居然还吊着一排黑腊肉(借凑来的)。田嫂过门那天,院子里的人都说祥哥有福,到底是讨上婆娘了。祥哥眉开眼笑。他颤动着一对小脚娘呢,更是笑在眉头喜在心里。因为她看见了儿媳妇隆起的一对大奶子和一副大屁股。大屁股媳妇肯生儿呢。
果然不几年,田嫂就一口气为祥哥生下了四个称砣儿般结实的儿子来。不必说田嫂一家的高兴劲,就连院子人也眼红几分。田嫂公婆和他们小两口,大字不识得一个,却很会给孩子们起名儿。大儿取名宣,二儿取名汉,三儿取名县,幺儿取名城。人们初唤不经意,可唤着唤着,就唤出了名堂:宣汉县城!嘿哟,大家一下子懵了,却又像醒豁了——格狗日的田嫂他们心不小喃,还妄想他们的娃娃们长大后统治一个县呢!人们问田嫂是啥目的,田嫂只是笑,说是随便取的,没啥子想法。望子成龙嘛,天下父母的心。
当时代的车轮一路吼跑进90年代时,田嫂的四个儿子都冒嘟嘟长成林了。个个虎背熊腰,身强力壮。然终因文墨少缺智慧,只能卖粗力气。人们都说,田嫂若早生他们20年就好了,四个男劳力,一年下来该挣多少工分呀,可现在……
一向不紧不张、成天笑呵呵啥事都放得下的田嫂,就开始忧心忡忡起来。倒不是因祥哥的眼病愈发严重,也不是眼红别人家的儿子不是考进重点大学,就是托改革开放的福搬家进了县城,而是苦于几个儿的婚姻:上下院子与自己儿子同龄的,不都早抱上了娃娃吗?于是,田嫂就常常去村边的观音山上求菩萨,天天托人说媒,一心想尽快给三十好几的宣弄个婆娘。
佳音终于有了。后村有个走四方的年轻人白林,说只要舍得花3000块钱,他保证一月内给她引个儿媳妇回来。田嫂一家当然喜悦又感激不尽。然而,一大叠东拉西扯的大钞票交过去,就仿佛拿了肉包子去打饿狗。年余了,非但没见着儿媳,就连白林的影子儿也没看到。天啦天啦,你个狗日的白林呀……田嫂一急,就呼天抢地,直怄的拿头撞柱子。院子里的人忙拉住劝。齐咒白林缺德,该遭千刀万剐,要不就在外边摔断脚杆跌破脑壳不得好死。
然而万万没想到,一天,一个天仙般的大姑娘,跟着白林笑着跨进了田嫂的家门。田嫂看了那姑娘,乐得心差点儿蹦了出来,宣娃见了那白皮嫩肉的婆娘,先腾云驾雾像在做梦,后就浑身燥热得不行。田嫂一家的高兴和感激啊,只差没把白林抬起供上神龛去。可看热闹的人们眼尖心细,到底看出了破绽:呀,那媳妇儿为啥老是笑?千篇一律地笑!哎哟,白林这个狗日的呀,坑人啦!这不分明是去哪里捡回来的一个精神病人吗?于是,人们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
不知是田嫂真没看出来,还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有意将这个苦果埋在自己心底。当晚,田嫂就给宣娃成了亲。但次日晨,看着一脸爬满血红指甲印痕的大儿子,木着脸一言不吭的田嫂,无奈得只能摇头叹息。虽然如此,田嫂还是强打笑脸,当着无事一样,天天幺儿长幺儿短地唤着儿媳妇。尽管儿媳只会吃喝只会笑﹔尽管拍结婚照时,她要拿个红苹果逗引儿媳妇看相机镜头﹔尽管她帮自己烧火时,自顾傻笑着从火儿坑里、一瓢又一瓢地直往冒着热气的咕嘟嘟的饭锅里舀灰﹔尽管院子里有人说,该把这个“活老辈子”还给白林。
久而久之,田嫂就好像看习了惯,除偶尔呵斥几声乱来的儿媳,再无别的举动。有人说,养这种人,不如多喂头猪。还有人说,不如干脆引出去扔了。可田嫂不听不干。她心里苦——儿媳非有意为之,她可怜她啊。她害怕自己的儿子没婆娘。她祈盼儿媳的癫病能好给自己争个脸面,更祈盼儿子能像别人一样,有香烟后代啊!虽然,她天天不厌其烦地为儿媳洗尿裤子﹔虽然,她听见有人在背后又说又笑:“宣娃子啃的这个果子呀,怕是只图啃的个有啊!”
后来,我离开了老家村子,住进了县城。去年里的一天,我在下面的大街上遇见了田嫂。她依旧蛮胖,但头发白了许多,穿着一双旧胶鞋,肥大的裤管上爬着泥点子,看着有些心酸。但她依旧乐呵呵的,仿佛比城里人过的还好。她说,听说现在的医学好得很,啥病都医得好。她说,她要去县医院打听,说不相信就治不好儿媳的病。她兴致地告诉我,说她儿媳怀上了,不久该落月了。望着她满心希望的样子,我只能为她祝福。然而,前几天妻告诉我,听说宣娃的癫婆娘把自己生下的一个白胖胖四个多月的儿子,在家里给活活摔死了。还听说田嫂一路哭着,又上观音山求菩萨去了……
听着这个不幸的消息,我的心沉得像灌了铅。我祈求上天保佑田嫂,保佑宣娃的媳妇早日挣脱病魔的纠缠,更祈盼有一天重回村子时,能看到田嫂手牵孙儿笑着迎接我……
老 伴
老妇悄悄去到床前,仔细地端详着老头子的脸。
老头子头戴圆顶织绒睡帽,侧身躺着,很安然的样子。她看不全他的脸,但她知道他的神色和心情,均欠佳得很。胃炎、胆囊炎、结核性胸膜炎严重地折磨着他。她不愿去回想他大把吞咽药片的痛苦和无奈,她只想让苦了大半辈子的老汉,能抛开一切烦恼,安安稳稳睡上一觉。老妇将老头子露在外面的的一只脚,轻轻移进被子底下,又将被角向里抑了又抑,然后轻轻带上房门走出来,脸上挂着一丝多日不见的笑意。
这是个平常而又寒冷得出奇的日子,屋外正飞扬着鹅毛大雪。地点,川东某小城。时间,2010年1月18日下午3时许。一个大男人在这种天气,这个时间睡觉,似乎不正常,可她觉得只要他能睡着就好。
老头子失眠多日了,彻夜的不眠让它显得十分的苍老,眼里布满血丝,脸上的蜡色更重了。病痛折磨,加上厄运(前不久噩讯传来,儿子在外行为不规又不思悔改,导致二老最心疼的儿媳,一气之下竟操刀杀了其夫在外的情人而锒铛入狱)。双重灾难降临,他实在承受不起。老头子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所以这天下午,一躺上床就睡着了。老妇悄悄地走进客厅,悄悄地将座机的接线拔掉——她怕电话铃声会吵醒他。
每隔一会儿,老妇又悄悄去老头子床前看。见老伴酣然入梦,心里就踏实了。老头子病痛心伤本就够受,而他们的蜗居又在一个车马喧嚣、人声沸腾的闹市区,且楼房的隔音效果又太差。她曾多次对老头子说:这样的环境不宜老年人居住,说等儿子生意做大了挣了钱,另去清静处购套新房住,可事情啊,却不如人愿。
天渐渐暗下来。老妇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饭。平日做事性急心粗的她,不知为何,今天一下显得特别的细心和谨慎:淘米、切菜、放置锅碗瓢盆,总是轻轻的。就连洗菜时也不忘将水龙头开到最小。尽管她的心情同样沉郁。饭做熟了却为难了:她想喊醒他 ,问他这阵喜欢吃什么菜她好作安排,可她又希望他能多睡一阵……
厨间,饭的香气诱发了她的饥饿感。可是,她忽然想起中午还有大半个吃剩的冷馒头。于是,就前去打开了冰箱保鲜室的门。可正想取出来放进电饭锅里的米饭上蒸热抵挡一下饥饿的时候,老头子突然醒了。老头子坐起来,斜伸双臂啊了个懒腰,说,唉,这一觉睡安稳了。又说,哟,天咋个黑了?老妇说,饿了吧,我马上……说着,就赶忙走过去要打开门窗。老头子睁大眼睛环视——才发现,这屋子里所有的门窗都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喔,他一下就明白了:原来,她是怕外边的喧声车鸣吵醒我,而有意关着的啊!
老头子看着老妇好一阵。啥也没说,眼里却有晶莹在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