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接触异域文化时,异域文化中让我们印象最为深刻的元素,往往是我们的母语文化中所缺乏的东西。比如,中国人是很忌讳谈死的,日常生活中要尽力回避与“死”相关的一切指涉,文学艺术更倾向于表现“生”而非“死”的主题。在这方面,西语国家的文化就很特别。墨西哥人过亡灵节,节庆期间把面包做成骷髅头形状,这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西班牙天主教文化表现中大量出现的死亡主题也令我们过目难忘。我在西班牙看过数不清的天主教教堂,尤其记得塞维利亚的慈悲医院教堂。
西班牙南方名城塞维利亚曾因殖民地贸易而繁华一时,塞维利亚大教堂金碧辉煌的巨型祭坛画就是那个时代的辉煌印迹。城中的大小教堂仍保留着巴洛克时期“塞维利亚”画派诸位名家的作品。同是宗教画,他们的风格各有特色。埃斯特万·牟利罗与胡安·德·巴尔德斯·雷阿尔常被视为对立的两种画风:前者沉静甜美,后者则充满张力、戏剧性。前者的天堂式图景和后者的地狱式画面共同构成了死亡的两面。巴尔德斯·雷阿尔最为著名的两幅画作,就悬挂在塞维利亚慈悲医院教堂。
这是一座非常巴洛克的小教堂,充满了富有动感的形象,视觉元素之繁杂,让眼睛忙个不停。地面上作为装饰主题的骷髅头和祭坛上表现耶稣受难的图画与雕塑共同诠释着死亡主题,而对这一主题最深刻的表现,就是巴尔德斯·雷阿尔的那两幅阴森恐怖的寓意画:《一瞬之间》和《世界荣耀之终》分别悬在两道相对的门上方的墙面上,交相辉映。
《一瞬之间》的下半部是光辉灿烂的,是精心绘出的静物:教皇的十字架和冠冕、红衣主教的法冠、西班牙君王的冠冕、权杖、武士的甲胄、宝剑、书本、地球仪……它们是权力、财富和知识的象征,代表荣华富贵的人生,这种种令人眷恋的宝物,即将被笼罩在完全的黑暗之中,因为死神已经以骷髅的形象现身,左手握着收割生灵的黑色镰刀,腋下夹着裹尸布和棺材,右手无情地熄灭了代表生命之光的烛火。烛火上方的拉丁文“IN ICTU OCULI”就是画作的题眼,直译过来就是“眼睛一开一合的工夫”。人生在世,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一切成功不过是过眼烟云,再大的辉煌也是顷刻之间就会被死神吞噬,各种财富也随之化为乌有。
几个世纪之前,对于那些涌入教堂接受教会精神教育的大多数不识字的民众来说,这样的画作是效果极好的图像化寓言故事。画家忠诚传达了该医院-教堂的创立者米盖尔·马尼阿拉(1627-1679)想要让世人明白的道理。马尼阿拉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在他的宗教思考著作《真理论》中写道:
“如果我们能直面我们终将披上的裹尸布,每天都看着它,心里想着它将覆盖上泥土、被所有人踩踏,那么你就能忘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荣誉、所有的形态。”
在《一瞬之间》中,我们就能看到这样一块裹尸布,在死神的腋下闪着阴惨惨的白光,和画面中散落在地面上的亮丽华服形成具有讽刺意味的对照。直面死亡,时时想着人生稍纵即逝,提醒自己不要贪恋尘世物质繁华而要专心侍奉上帝以求身后荣光,这就是天主教会想要每一个西班牙人都做到的,这就是西班牙巴洛克艺术的主旋律。类似的主题也出现在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如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创作于1635年的诗剧《人生一梦》。该剧的大致情节是,波兰国王在得到一子后,听信了巫师的关于王子会背叛父王的预言,将王子囚于牢中。王子长大成人后,国王想试探一下当年的预言是否准确,就把王子带到宫中。王子见识了人间繁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当国王把王子重新送入牢内后,人民起义,拥戴王子为王。王子在战胜了老国王、成为新国王后,仍然以为在经历一场梦,时时担心自己会从梦中醒来。这也是一个有着浓厚宗教哲理意味的寓言故事:人生就是一场幻梦,俗世之人不管是人生得意、飞黄腾达,还是遭受苦难、饥寒交迫,最终都有梦醒之时——结局是一样的,就是化为一堆尘土。因此,人生是幻觉、激情、谎言,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笃信上帝,才能得到救赎。
《世界荣耀之终》则更为阴郁骇人。画面下部的近景中,躺在棺材里的,从服饰上看,一个是主教,另一个是骑士,都是世俗中的位高权重之人,一个即将成为骷髅,华服上爬着啃咬尸体的虫子,另一个也行将腐烂。画面深处有更多的骷髅尸骨,还能看到一只猫头鹰和一只蝙蝠,都是代表黑暗世界的动物。画面上方,在金光中可以看到基督伸出的一只手,拎着一杆秤,衡量死者生前的善恶之行——末日的审判。左边的托盘中所盛放的东西,各自代表着“七宗罪”中的不同罪孽:孔雀-傲慢、山羊-懒惰、狗-嫉妒、猪-贪食……右边的托盘中摆放着经书、十字架等宗教器具,代表着祈祷、忏悔、善行。两个托盘上各写有“不能再多”和“不能再少”的铭文——要得到救赎的话,罪孽不能再多,善行不能再少。马尼阿拉的《真理论》中也有与这幅画相关的文字:“所有人都成了尸骨,所有人都成了骷髅,所有人都具有了一样的形体。哦,上帝的公正,人世间诸般不平,死亡令众生平等!”
在这座古老教堂外,见证了这片土地上各个文明兴衰更替的瓜达尔基维尔河仍在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