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人们默默地抬着程学邦的遗体,簇拥着往河坎上程学邦家里走。
风似乎停止了吹动,只听见小河的水流声呜呜咽咽的,好像也在哀鸣……
平时那个胆小慎为、拘谨小心、少言寡语的富农分子程学邦,用他独特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傍晚,赵俊尧、李明亮、何农奎都来了。他们表情十分凝重,静静地找了个板凳坐了下来。程德阶陪坐在他们身边,两手狠狠地搓着大腿,暗暗流泪。他气恨自己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判断出那炮还可以自燃,他追悔莫及……
虽然死的是一个富农分子,但是苍天和大地都可以作证:
程学邦没有干坏事,他死于集体公益事业!
事实是不容诋毁的!但是,赵俊尧却知道这件事情的敏感性和复杂性,他不敢说出“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之类的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程德阶,平静地宣布着对程学邦家人的抚恤:解决安埋费80元,小麦400斤,布票两丈……讲完了之后,赵俊尧、李明亮、何农奎就先后默默地离开了。
一片悲哀和惊恐的气氛,笼罩着大年三十之前的这个夜晚。
人们忽然觉得,这个老老实实的富农分子,此刻是多么的可亲可敬!
全队300多号男女呆呆地坐着大夜,大家想着,追忆着:
一个孔武有力的人转眼消失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突然消失了!死个人难道这么容易吗?早晨,他还活蹦鲜跳在工地上跑来跑去,翻炮前的那一刻,人们远远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可现在,他就成了那白布包裹着的一小团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当天夜里,程学邦的遗体便被装进了原本准备用来装他父亲的棺材。
程学邦的老爹程向洲,须发皆白,依然是那两颗呆板而顽固的眼睛,依然是那种木然的表情。“亡人见土如见金”,大年三十早上,就在人们即将抬起棺材的那一刻,程向洲突然丢掉拐杖战战癫癫走向棺材……有些痴呆的他似乎现在才知道,儿子已经先行一步了……
埋葬了程学邦,大家全部集中在坟地周围,讨论着娃娃岩工程是干还是停的问题。
吴老向说:“工程要接着干!一停下来就不知要停到什么时候。”
程宗元说:“不接着干的话,我们对不起死了的程学邦!”
…………
众人的目光都一齐转向程德阶,程德阶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捡起地上的二锤和两根钢钎,毅然别过身子,大步向着娃娃岩的工地走去。人们回过神来,纷纷拿起工具,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立时,通往娃娃岩的小道上形成了弯弯曲曲的一道长长的人流。
男女老少的脸上都保持着沉重的神情,都在心灵感应中互相鼓着劲打着气。
是的,娃娃岩的崖壁,可以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但沙子田人并没有感到害怕,也并没有失去信心。他们很快振作起来了。
夯土的口号声,打石头的叮当声,开山的炮声又响了起来。
几百号人彼此相守彼此呼应彼此相助。
几百号人凝聚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巨大力量………
公元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一日,一块红字黑底刻有“娃娃岩水利工程”的石碑向世人庄严地展示:娃娃岩水渠打通了!
水渠蜿蜒着从高山上翻越,一股清泉从岩老老上方流下来。
沙子田人聚集在石碑面前。老人们捧着那清澈、甘甜的清水,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是从古至今多少代人想都没有想过没有解决的问题,如今在沙子田解决了,人们对着“哗哗”的流水,幸福的哭了,笑了。
何农奎来了,他抬头看着一段段的沟渠,看着幸福的人们,他同样有一股幸福感和自豪感,但是,他还来不及去享受这种自豪和幸福,他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他没有对水利工程评头品脚,而很严肃地告诉程德阶:周总理去世之后,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妖风的政治斗争,已经在全国越演越烈,在生产生活中,一定要注意方法和策略,一定要注意很多不测的问题。
二十三
何农奎小声地问:“现在有人反映,说你请了富农分子吴元礼搞的工程设计,是不是有这回事?”
程德阶口无遮拦,实话实说:“是的,我没有文化,就找了学校的赵老师和吴元礼两个人帮助合计合计,他吴元礼是出了大力的呢。”
程德阶又说,吴元礼全家吃住都和群众在一起,这一点我可以向公社大队保证,他们没有搞任何破坏。
说到激动处,程德阶站了起来说:“我就不相信,富农分子程学邦的死,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现在就是把雷管和炸药都发给他们,他们也不会干出什么出格行为来!”
何农奎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何农奎说:“现在抓反革命抓得紧啊。水打通了,你程德阶目前就老老实实带领大家抓生产吧,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千万不要和四类分子以及他们的家属搞在一起。”
程德阶这才知道,有人再次向他递着匕首和投枪。
原来,是吴元发直接找人跑到公社和区里去告了他的状,说程德阶与四类分子打得十分火热。
在紧张的批邓和开展“反击右倾翻案妖风”的关键时刻,自留地的去留又成了农民群众最为关切的问题。
但是,李明亮、何农奎一次又一次以他们的智慧巧妙地与上面的政策不断地周旋着、周旋着………
照例是群众大会。但是会议不再斗地主、斗富农了,而是以学习文件为主,以口头的批判为主。会议上,李明亮不厌其烦地向大家宣传打“土围子”、消灭“还乡团”,割“资本主义尾巴”——简称为“割‘尾’运动”。程德阶和群众低着头,卷着叶子烟,吞云吐雾,没人吭声,会议在紧张中是一片谧静。
自留地依然在农民的手里。李明亮、何农奎心知肚明。宣传归宣传,学习归学习,但是在行动上,却只是光打雷不下雨。
吴元发却在不同的场合多次散布着言论,他放出话来:“难道是家家都吃不饱?就没有一家是富得流油的?”
这天晚上,在吴老向家的屋里开会。
从火炉房到外面的堂屋,几十个人在吸着山烟,偶尔有人吐出一两个烟雾形成的圆圈,围绕人群不断飘散。灰色的烟雾宛如浮云,从堂屋到里屋,都罩在一片薄雾中。
李明亮、何农奎坐在一条板凳上,紧贴在旁边的是程德阶、程德华、巫玉成和程宗元。
吴元发在一边滔滔不绝地说:“……难道就没有一家是富裕的?那简直是……”
接着是好大一阵的沉默。这时候,何农奎气愤了,他敲着烟斗,斜眼瞅了瞅屋角穿着破烂夹袄的吴元发。
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何农奎斜视的目光,这目光带有明显的鄙薄和轻视。
何农奎用竹签子敲着烟斗,想把烟灰磕出来……
李明亮打断了吴元发的话:“这,我们早就听你说了多次了。”
“我晓得全队好几户还有去年的存粮。”吴元发仍然是不依不饶忿忿不平,但是回答的声音已经低了下来。
陈宗元直接指着吴元发,厉声说:“你想说谁,就直说吧!指鸡骂狗的,让大家都听不懂”。
“那你家有没有存粮呢?”一向不说话的巫玉成问起吴元发来。
“你家也算是富得流油的了”程宗元再次冒火了,使劲啐了一口。
立即,会场的四面八方都向吴元发发出了各种各样尖锐的指责,愤怒的群众把吴元发逼得开不了腔。
李明亮慢吞吞地说:“吴元发,你家开的生荒地最多,你要闹的话,我们是不是发动群众先把你家的地收回来呢?”
吴元发两只眼睛开始不停地东张西望,想找寻有没有和他有着共同心理的人,他骨碌碌收寻了一遍,发现都是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他失望了。
这时候,他才本能地感觉到危险逼近了。
“滚出去!”人群中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声。
“滚出去!”、“滚出去!”
群众的激烈情绪被彻底地点燃了,他们群情激昂,一起对着吴元发大吼起来。
程火银高声对着吴元发叫道:“你要再批跨哪跨(空话多)的话,我就马上叫你狗日的趴在地下!”
吴元发心虚,紧张了。他脸色惨白,抖抖索索站起来,人们立即给他让出一条道。他再也不敢回头张望,慢慢退缩着走到门边,一路连滚带爬,小跑着回家去了。
尾声
一晃五年过去了。
历史的潮水,逐渐抹平了记忆中的沙滩。
五年后,中共中央批转《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指出:农村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额计酬,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到组,包干到户、到组,等等,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
农村“大锅饭”的旧体制在风霜雪雨中落下了帷幕!
要过年了,沙子田呈现出一番新的景象:家家户户杀年猪,炕腊肉,炊烟缭绕,肉香扑鼻。叩汤圆面、煮甜米酒、焊簧粑。小孩子们买了鞭炮,或者使用火柴制成“洋火炮”,往空中一甩,就听见“呯”的一声响………
………………..
公元二○一三年,夏天。
乡村旅游度假区沙子田,迎来了一群又一群的城里人。
他们中,有贵州茅台的、古蔺县城的、泸州市区的,还有贵阳、重庆甚至更远些的,他们大都开着私家车到来了。
感受农家文化,追寻田园野趣,探访自然牧歌,享受浓浓乡情……..沙子田,这个原生态的农家村子热闹起来。
生荒地大多退耕还林,苞谷地长满了五颜六色的绿色蔬菜。长沟的水汇聚到岩口,形成了一道大的瀑布。小河的两岸,依然是高高的河柳树,间杂着一片一片的芦苇,那几架水车还在小河两岸不停转动着……
三合院和小学校都变成了农家乐。
三合院的主人叫王新江,是王定占的孙子。
这一天,来了一位开着银灰色宝马车的男子,大约六十来往岁,他在小学校里慢慢转悠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有人认出了他,他是程福全,据说是上海某投资公司的董事长。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还经常在三合院的坝子里聚会,咋一看,那不是王定占、吴元礼、程火银、程德华吗?
据说,他们摸着白胡须谈论着菜园子、自留地的故事,嘴边还时常念叨着:赵俊尧、李明亮、何农奎,还有程学邦……..
[作者:邵忠奇,男,公务员。四川省散文协会会员,泸州市散文协会副秘书长,泸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四川泸州市古蔺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