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三天之后,已是瑞雪初霁。深冬正午的太阳,洒下了短暂而又苍白的光,斜照在雪地上,河水哗哗地在冰渣里流淌着。何农奎来了,吴元发仍然躺在床上不肯下地,呻吟声还时不时发出来,看起来仍然很虚弱。
何农奎很内行地摸了摸吴元发的脸,又四下看了看,然后径直对程宗元、巫玉成、吴元忠、还有王定占夫妇说“走,现场去看看吧。”
生土里面还有大片大片的残雪,踩在上面咯滋咯滋响。
何农奎带着十来个人在吴元发和张秋珍两家的地块上来来回回地走着。
他细细查看了那道沟渠,又在吴元发和张秋珍打斗的现场反复观看了好一阵子,地上那块带有血迹的约两斤重、巴掌大的石头显然就是作案工具了。何农奎小心翼翼捡起那石块,反复在手里掂量着、沉思着。
那何农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里说话心中有谱。他用打狗棍指着对面那片地问:“那块地是谁家的?”不等王定占、程宗元搭话,吴元忠赶快抢过话头回答说:“是生产队的。”
何农奎指着脚下的地问:“这是吴元发的生土了?”众人都说:“是的。”
何农奎带着众人走到张秋珍的菜园子土。菜园子土除土坎子之外,另外的三方有一块块石头摆放的界限,土地是通过了犁和细嵌几道工序精工细作过的,显然不是生产队的土地。
何农奎突然不无幽默地对着吴元忠说:“这,恐怕是划出去的吧?”
程宗元赶快接过话头说:“这是张秋珍家的菜园子土。”
王定占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是生产队叫我管理的,是我家的。”
吴元忠只得讪讪地辩解道:“菜园子土还不是生产队的?”
何农奎指着现场,问答式地对地主殴打贫农的事件作出结论:
“如果是扔出的石块打的,不可能打出整齐的三道伤口,如果是抓扯的时候手握这石头砸下去的,吴元发就应该是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等着石块砸上三下。呵呵呵,这个吴元发真够老实地了。”
何农奎又说:“把水沟都改到自己的土地里,不如将沙子田的那条河都改到自己的家门口来,免得远远地去挑水喝;跑到别家的土坎子上去挖地,明显是帮别人干活路啊。”
稍后,何农奎不置可否对着程宗元、吴元忠、王定占夫妇大声说:“改了道的沟渠呢,三天之内必须要改转来,请程宗元负责传达给吴元发及其家人,就以沟渠作为界限,土坎子下面新挖出的这一长溜地,就归王定占管理。生产要做好,土地要管好,现在谁也说不清,弄不好明天就要收回交归生产队呢。”
早有人将这一信息转告了吴元发,吴元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起来,此时还躺在床上的他咕隆着想:“我在王定占家住了三四天,生活吃了他不少,………..要算倒账的话,我可就汤(承担)不起了。这何农奎,可真是揣摩不透啊,要是他们一会儿再到我家屋里去,家里的饭甑子里面还有没有苦荞粑呢?这,这,这不明摆起露馅了吗?………先回家去收拾收拾再说吧。”
想到此,吴元发再也不敢等到何农奎他们下山来,他一刻也没有犹豫,一骨碌翻身起了床,一溜烟就跑回家去了。
闹得沸沸扬扬的“地主殴打贫农”事件就这样收了场。何农奎想:“吴元发这个人自私、心黑。这个队要是再让吴元发这样的人当队长,不晓得要把群众引到那一条道上去呢………..上半年,政策多少有些松动,才划了些菜园子给他们。”何农奎又寻思着:“吴元发是浮上水的人,要是他豁出去,向上面举报的话,沙子田菜园子土的事情不是清退的问题,弄不好是脱不倒爪爪的呀。”
其时,反击右倾翻案妖风的斗争已经开始层层传达。1975年冬天,工作组的李明亮又来沙子田了,不过,这次,他没有长期驻守,只是以联系生产队的形式出现。
现在人们关心的不是批判会、学习会和斗争谁的问题了,相反,人们议论着的是:才下放的菜园子土和新开种的荒地是不是要收回?自留地能不能保得住?谁都在小心翼翼着,生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才到了口的肉就要丢掉。
沙子田普遍都在传递着不安与躁动,众人均等待着李明亮和何农奎在沙子田最后的布局,各种猜测、困惑与焦灼也都纠结于公社和大队干部作出的抉择。
果然,时隔不久,李明亮的收音机里就不间断地传出点名批判邓小平“三项指示为纲”的讯息,《人民日报》头版也指名批判邓小平“以纲乱目、以目带张”的修正主义路线,看来,阶级斗争为纲不是即将走向终点,而又是一个起点了。
十九
反击右倾翻案妖风,批判“三项指示为纲”,让队委会的干部和群众都明显地感觉到山雨欲来。
菜园子地刚分配不久,水口公社的各大队和一些生产队都在召开着同样的会议,干着同一件事情:把地 “借”出去分给农民,将一亩三分自留地划拨到户,责任到人。
李明亮、何农奎夏天开展的“菜园子土”策略,是抓住了邓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期间,着手解决工业、农业、科技等一系列问题的重大机遇条件下偷偷开展的。当然,公开参与此种策划的,只有沙子田的工作组和马跃大队的何农奎,过后李明亮、何农奎不再提及此事,谁都索性装作不曾与闻。
要知道,一个“包”字和一个“户”字,均属不许逾越的禁区。
李明亮感到沙子田人很亲切,他想,只要你心里装着农民群众,农民群众就会把你当作一个整体……
沙子田虽然地处偏僻,但是这次开展工作显然也会发生许多困难,那就是隔三插五地召开学习和批判会议,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很苦恼。但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决不会消极的。
何农奎和他在一起,他们有事无事都在一起商量着。
何农奎正直、无私并且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何农奎的配合,也使他勇气增加;有深厚的群众基础,群众就会大力支持和理解,他也就更感到有了依靠了。
但是,“三项指示为纲”的贯彻批判会议不能不召开。
会议召开之前,何农奎认为,沙子田的农民有了菜园子土,新近又开辟了不少的生土,但是田边土角的矛盾会给开展工作带来一定程度的困难,要解决这些困难和问题,迫切需要有一个能干、正直和敢为的生产队长出来领导生产担当大任。
何农奎说:“吴元发不宜继续担任生产队长,得改选。”
李明亮知道“苦荞面”和“地主打贫农”两桩事情都发生在吴元发的身上,这两个事件都是源于吴元发的自私、心重和贪婪,因此他也认为吴元发不行。他想了一会儿,问何农奎:“那你认为合适的人选是谁呢?”
“我看有一个人倒是很合适,不过——”何农奎显然卖了一个关子,没有继续往下说。
李明亮可急了,他连连追问:“老何你说,究竟是谁?”
何农奎不紧不慢地说:“就是上次和你们吵了架的那位程德阶啊。”
“程德阶人倒是正直,也没有多的心眼,在群众中倒是有一定的威望。不过,程德阶心急,是一个火烈脾气,弄不好会对着干,不听招呼。”李明亮没有因为上次的事件对程德阶有成见,不过他还是大胆提出自己的想法来。
何农奎说:“巫玉成、程宗元、吴老向、程火银他们给我提出的就是选程德阶出来当队长呢。”
李明亮说:“既然是怎样,那就定了,明晚就召开群众会宣布他是队长候选人,然后选举。”
为稳妥起见,李明亮和何农奎决定在选举之前,先探探程德阶的态度。
没料到,程德阶听了何农奎的意思之后,提出了他的一些观点作为附加条件,说,既然你们都愿意让我程德阶干,就应该允许我程德阶有自主权,接着,程德阶说,沙子田水势好,但是河里的水白白流走了,一遇干旱就会欠收,应该把河水引出来灌溉。他还有一系列的思路和想法:想动员群众在沙子田龙洞沟那个地方办个火纸厂、在知青点开个面坊。
程德阶又说,他当兵的时候,发现有些地方,只要有茶杯那么粗的一股水的话,发出的电就足够几十户人家使用,龙洞沟的那股水,要是能够引出来搞一个潜池(蓄水池),可以整一个发电站……..
听完程德阶的远大抱负之后,何农奎不仅没有批评他,而且还同意他的一些观点,说,如果是群众都愿意,你就可以带着他们去干。
于是,第二天晚上,沙子田召开全队的群众大会,会议学习和批判了“三项指示为纲”的修正主义路线。之后,李明亮宣布吴元发因为“身体原因不宜继续当队长了,得改选”的意见,然后就点名推荐程德阶当队长,不过,李明亮还是把选举权交给大家,他说:“选不选程德阶当队长,得由你们说了算。”
按照户平一票的原则和等额选举的方法,事先准备了一个大碗(计票箱),腕上用毛笔写着程德阶的名字,然后到会的人每户临时取得了一颗苞谷籽,往碗里丢苞谷籽就表示同意,反之就不同意。结果,78户,程德阶就得了77颗苞谷籽。
吴元发额头上的伤疤正在结着痂,他躲在会场的角落里仔仔细细地想:我吴元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何农奎,以至于他要对自己下如此重的黄手呢?他心里很不舒服,越想越是不服气,他想,你何农奎将我辛辛苦苦挖出的地给了王定占,又当人寡众地臊我的皮,就凭你和恶霸地主王定占、张秋珍勾结一气坑害贫下中农,你何农奎都是脱不到爪爪的,看我就是吃着炒苞谷泡也要到区署和县里面去告你们!
不过,当他仰头看着李明亮和何农奎一身正气和一脸严肃,他又下起了皅蛋,立即疲软下去,刚有点勇气又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别看他平时凶巴巴的,可是见到公社和大队的人,他又小心得要命,所以队长职务的更换就这样很顺利很平稳地过渡了。
二十
川南的冬季已经到了最寒冷的时刻,人们忙完了手中的农事之后,就可以放下手中的农具,落坐到柴火堆前向火(烤火),沙子田开始进入一个休整的时节。
程德阶当上队长之后,几次在群众中吹风,说要把河沟里面的水引上来搞灌溉,大家都认为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情,就没有当一回事,只认为他是随便说说而已。
自当上队长的这几天来,人们发现程德阶一刻没有闲着,从早到晚他都在各块田土边转来转去,也在小河边来回走着,但谁也不知道他要想干些什么。
一到晚上,他就往六角屯吴元礼和小学校赵文斌家去了。
灯光下,程德阶和吴元礼在小本本上划了不少道道,计算着各种数据。几乎每天,程德阶都在和赵文斌、吴元礼商量什么。
吴元发刻意注意着程德阶和富农分子家的接触………..
程德阶可把引水问题当了真!他召集的首次群众大会,是在吴老向家的三合院子坝子里面开的。
早晨八点,天还没有完全亮开,人才到了一多半。没有工作组和大队干部到场,人们就无拘无束了。来开会的人一小堆一小堆地凑在一起闲聊,会场里有一种轻松的说笑声。
程德阶来回走动了一会,看看杂乱的会场,说:“不等了,会议开始吧”。想一想又说:“通知天麻亮就开会,现在天大亮了都还没有到齐。言而无信,今后生产队的生产更不好开展”。
于是,在人们还在三三两两走进会场的时候,程德阶就已经面对着会场大声宣布“开会”了。此时的说笑声并没有彻底停下来,只是声音比刚才小了点。
今天是程德阶主持开会,有人想看看新的生产队长有什么新章法,程宗元连喊了几声“静”,但会场都没有完全静下来。
程德阶一副正经模样,他背着手虽然渡了几下方步,但是群众难道还怕认不出你是程德阶?大家先是窃窃私语,然后就是一阵哄堂大笑。
不过程德阶可不怕别人的调侃和哄笑,他涨红着一张脸镇住堂子(稳住),等那些人笑够了,嘴也闭上了,身子也稍微扭正了,才开始一本正经但仍然是有些南腔北调的讲话,他说:“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年前不能老呆在家里向火。今天开始就是要集体出工。”
听了他这一说,大家突然愣了下来,是的,寒冷的冬天队里很少再有农活了,“作息”安排也算是自由的,看你程德阶究竟是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大家很快就静了下来,认真听着程德阶南腔北调的讲话。
程德阶说:“明天开始,所有的劳动力带上生活(伙食),全部集中到娃娃岩去打沟渠。男劳力全部分组,负责牛角弯那一段打炮眼,其余的分为十个小组挖沟渠,要把沙子田那条河沟里面的水从娃娃岩引过来,翻到坳田这边,这样,晒坝场、庙子岭岭这几片苞谷土就可以变为水田,大家都可以多吃些白米饭了。完了。”
程德阶讲话很简短,既没有反复去强调和动员,更没有务必夺取胜利之前的豪言壮语和慷概激昂,但是很干脆且不容置疑。
大家知道,娃娃岩水渠,是一个旱涝保收的工程项目,但真正要下这个决心,却是一个不容易的事情。散会后,雷厉风行的程德阶就带着吴元礼、程德华、程火银、巫玉成等,先到工地现场去了。
第二天早上,沙子田的男女劳动力250多人就带上工具浩浩荡荡奔赴娃娃岩来。
这是一项大禹式的开山导河工程。总沟渠长约1500米,要实现通水,单单是牛角弯这一段就有大约200米长的峰峦叠嶂,必须在山腰的崖壁上开凿出一条“天河”来。
这是一项愚公移山式的开山导河工程。250多号劳力全部上阵,无论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统统来了。
这是一项人定胜天的开山导河工程。在依靠肩挑背磨的年代,沙子田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大家都充满着必胜的信心,自带口粮、炊具、锹、镐、镢、铁锤、钢钎……热火朝天干了起来。
二十一
牛角弯崖壁,垂直高度120多米。
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已经是51岁的程德阶首先带头,用长绳把自己吊在悬崖峭壁上去打炮眼,程德华、程火银等也就接二连三的跟着吊下去,王定占、程学邦跟着吊下来了……..
几十个人就像巴壁虎那样紧紧贴在崖壁上,钢钎二锤的声音在崖壁上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头上巨石嶙峋,身下万丈深涧。由于这段山石都是油广石,石质坚硬异常,一锤下去仅有一个白点,常常打坏10根钢钎还凿不成一个炮眼。但是,只要沙子田的人认定了的“道道”,他们就会沿着这个“道道”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一个多月的劳作结果,是牛角弯崖壁上形成了一排排的炮眼。
接下来就是实施爆破工程了。
上百个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公社背来了几百发的火雷管和十多吨炸药,存放在山上的岩洞和岩腔里。
那火雷管,需要用一根导火索穿在雷管里面,附上炸药,用明火点着才能引爆。程德阶当兵的时候用过炸药,知道操作方法,但是引爆炸药却是一桩非常危险的事情。为了安全起见,程德阶安排每次安装爆破十发,等十声炮响之后,又重新安装引爆另外十发,这样,就可以保证不出危险事故了。
程德阶派出连同自己一共十个人,用绳子吊下去之后,他分别就十个炮眼一个一个地检查示范安装,每个炮眼都拖着两尺来长的导火索。
离作力点不远的山道的两边,各自站着两个放哨的人。他们分别摇晃着小红旗,吆喝着,施工人员和过路行人都找了安全地带躲起来。
崖壁上传来程德阶“一二三”的叫喊声,十个火把同时伸向导火索,导火索嗤嗤冒着白烟,闪着耀眼白光,上面的人立即相互大声吆喝着用力拉绳子,绳子到了头,人们抓住上面伸出来的手,一个个鱼跃而上……
牛角弯“天河”工程进入爆破高潮。
一声声巨响,一阵阵浓烟,乱石滚滚,血汗交迸。那场景悲壮浓烈,鬼神皆惊!
连续苦战了一个月零十三天,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本来程德阶想把男劳力留下来,让妇女们都回家准备年饭,可是大家正赶在兴头上,再苦干苦干,水就可以疏通了,妇女们也都不愿意回家去啊。
早上,第二轮爆破已经开始了,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过后,细心的人们发现炮声只响了九下,于是大家仍然躲在安全地带不敢出来,可是左等右等,十来分钟过去了,炮没有响,又等了一会儿,爆破手们才从岩洞里面走出来,程德阶说:“这是哑炮。”又等了5分钟左右,程德阶判断说:“这炮应该是没有点燃的。”
只见胆小的程学邦已经在身上绑好了长绳,准备着要往下面去排炮。程德阶走过来,说:“还是我熟悉些,我下去吧。”
程学邦笑着说:“只是一发没有点燃的炸药而已,没有球什么大不了的,等我去把他翻来重新点着。”
不等上面的人喊“小心”的时候,他就顺着崖壁吊下去了。
上面的人连忙大声喊:“抓紧点燃了就搭话啊”,接着有人又高声喊“引线太短就不要点啊”,只听见程学邦“啊,啊”地回应着。
四周的人们都紧张地看着那程学邦小心翼翼地伏在崖壁上,一点一点向炸药包移动着,移动着。可是,就在他刚刚伸出右手想去摸炸药的那一瞬间,只听得“轰隆”的一身震天价响,炸药包爆炸了。
一团火光、一阵浓烟,只见那程学邦破烂的棉衣“悠”地一闪,那白花花的棉花夹带着一片血红色随着烈焰飘飘悠悠地飞上天空……
崖壁的树上,挂着血血糊糊的一截身子,一些肉片飞到空中,又飘飘地落到谷底、树上,一只大腿飞到对面的山上。
人们的眼睛睁大了,嘴巴张开合不拢来,空气也在瞬间就凝固了。
一阵狂风吹过,苍天阴沉下来,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长空,划破了苍穹,回荡在牛角弯崖壁的四周。几只苍鹰在高空盘旋,一群老鸦飞来飞去发出一阵阵急急的叫声,它们在找寻着什么。哭干了喉咙,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的人们开始四散着搜寻遗体。天渐渐擦黑了,有人从家里拿来白布,包裹着仅有一截身子、一条大腿和一些肉片组成的程学邦的遗体,大人小孩老人妇女都再次哭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