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这两天,和赵俊尧一起工作,他一路的谈话和会议上的发言,已经深深地印在李明亮的心里。
农村工作既需要吃透政策,更需要掌握民情和了解民意,赵俊尧来了不到两天,就最为全面、最为细致、最为到位地了解掌握了全盘工作,就像是一团乱麻,给赵俊尧轻轻地一梳理,就什么都清晰了。
李明亮从住所走了出来,凝望着万里无边蔚蓝的苍天,笼照着田野。那条清澈的河流,依然像一条玉带静静地在流淌,流过小小的村落,流过绿意盎然的田野,流到谁也不知道的天涯海角。现在,李明亮开始认真咀嚼着赵俊尧的话语,同时也在思索着一些事情……..
“对于地主富农分子,虽然在思想上要打倒他们,但在生活上要同情他们,在生产上也需要团结他们……..”,“对地主富农分子不要捆绑吊打”,李明亮对赵俊尧的话开始有了体会和感受,他想,斗争大会上,那几个劳动了一天又站在高台上低着头的地主富农分子,他们挨了打,但都没有发出一声细小的啼哭和呻吟,甚至没有半点讨饶和哀鸣声。大多数呼着口号的群众,他们的眼睛里面流露出来的并不是对四类分子的愤怒,而是惊疑、惶恐和同情………这,难道就是我们需要的那种效果吗?
一想到这里,李明亮又开始浮想联翩,夜不能眠了:是的,赵俊尧说得好:意识形态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吃不饱又必须干,这就要注意方法了……..现在,报纸上刊发的那些理论,实在是深奥和难以理解,什么“克己复礼”、“生而知之”、“中庸之道”,自己都还来不及消化,就念给农民,他们真正懂吗?饿着肚皮学习,不管你想干什么,都会没有心思。
李明亮也是农村人,他深知农村穷,农民苦。他看见沙子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种锄禾。毒辣的太阳晒红了他们的面庞,晒蜕了他们身上的皮。他们的汗水从额头流到下巴,从下巴再掉到地里……….
刚来沙子田的时候,他信心满满,胸有成竹,认为自己肯定能很好的胜任抓革命、促生产的农村工作。自己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就一直在公社负责农村调查与统计工作,他知道很多数据都能够全面准确地反映出实际问题。
他想在工作中树立起威信,他感到沙子田人的单纯,但是这段时间他已经感觉到压力和挑战。
他想,自己费尽心思、认真地不折不扣开展着工作,却总还是做得不够好,这恰恰说明了农村问题的复杂性以及农村工作的高要求、高标准和高水平。想到这里,李明亮就总是感觉自己是一个败兵,留在心里的不只是无尽的遗憾,而且是遗憾中夹杂着愧疚……….
这些天来,干渴的大地已经露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纹,像张开的大嘴,期待地仰望着苍天。而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群众那一双双充满饥饿忧郁的眼睛,不正也是在期待地仰望着他么?
现实需要李明亮作出决断。
他想,我来这里,就是为群众办事的,党的政策就是不让农民群众饿肚子,现在既然我们来了,就不会让农民守着土地饿肚子!
“像六角屯、骑马凹这些吊单地方,离公社大队所在地比较远。实际上可以开点荒”,这些话实际上就是赵俊尧没有表态的表态,显示出赵俊尧明确的态度。有赵俊尧作后盾,有何农奎的支持,对于下一步该要干些什么,李明亮心里逐渐开朗起来。
反复思考了两三天之后,李明亮充满了勇气和自信。
小学校的大马灯再次亮了起来,政治夜校重新开课了。当男女老少齐刷刷坐满一坝子的时候,李明亮宣布学习批判会议开始。
学习——批判——斗争。这天晚上的学习批判大会一开始就很活跃,赵文斌和一个年纪较大的学生上台打起了快板,两人声音洪亮,表演得惟妙惟肖、有声有色,一下子就把大家吸引着了——
队委会里灯火明,
坝子头坐了许多人。
男女老少齐上阵,
口诛笔伐批孔林。
发言一个接一个,
听我介绍三个人。
老队长,巫玉成,
批林批孔当先行。
林彪和孔子是我们,
贫下中农的对头人。
他胡说,
劳动人民生来笨,
黄泥巴脚杆是下等人。
应该做种田的下等事,
让地主君子吃现成。
回忆万恶的旧社会,
受欺压的是穷人。
一年四季当牛马,
饥寒交迫泪灵灵。
狠批孔孟之道,
深挖林彪根子,
绝不留情绝不留情!………
接下来,李明亮开始学习《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共产党宣言》。当念到 “一个幽灵在欧洲上空徘徊……”的时候,有人禁不住发问,这个幽灵,“是人?是鬼?”……….
学习的虽然内容有些枯燥,但当赵文斌带领五个小学生上场表演了《活捉美国特务史密斯》,“特务”史密斯被捉住被押出去的时候,会场上爆发了一阵子久违了的笑声。
十三
人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着、听着,吴元发、程宗元来回走动着,看看有哪家哪户还没有到会场。自从赵俊尧来了过后,大家觉得在会上讲话闹事是脱不到爪爪的事情,谁也不敢马马虎虎对待政治夜校,人也就按时到会更加严肃了,政治夜校就严整起来了。
会议中本来有一项议程是程德阶作检讨,但不知道是时间关系还是担心程德阶的检讨会冲淡会议的主题,或者是慑服于程德阶的性格,总之,程德阶没有作检讨。今晚他穿着一双齐腿的水胶鞋,坐在地上若无其事看和听都津津有味。
在与工作组的“较量”中,程德阶是一位胜利者。他不仅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信心满满,自高自大的工作组当头棒喝,而且惊动了公社的一把手亲自来队里住了一个晚上并上门造访他,现在的程德阶可不是以前的程德阶了,他折服了群众,群众也开始用服气和尊重的眼光看着他,他在群众心中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
今晚他的漫不经心,显示出他的自信,“破坏政治夜校”问题忽略不计,似乎在告诉着人们:我程德阶从来都不会怕事!
的确,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甚至还想大骂一顿狗日的万太虎解解气,但是赵俊尧说的话却很有说服力,他听进去了。抗美援朝在战场上和敌人刺刀见红,连王近山司令员他都见过,区区的工作组,他程德阶肯定不会放在眼里。不过他也不能不给赵俊尧的面子,如果是工作组要他在会上做检查,他也会老老实实地上去发表一番。现在既然没有叫他去,他也懒得再去发表意见,再看看吧,反正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想。
吴元礼也背着手,呆立在一边,偶尔也露出一些笑容,他认真观看着、听着,他是富农,别人说得杂劲,谈得热闹,他插不下话。政治上他永远只有是挨批的份,好事情永远都轮不到他的头上,社员没有文化,要计公分,名字又不熟,他帮他们写写,也帮他们算算,他甚至连三角几何都还懂得些,可这些没有什么作用,更派不上用场了……
他不敢小看每一个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不得不给他们相当的尊敬。当然他还是偶尔的轻松和开怀,那就是别人请教他的时候,他也会装腔做势作出些文化人的举动来。劳动和学习,让他充分体验到:低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他的世界观悄悄发生着变化。
李明亮看看到了晚上十一点,才突然宣布要召开一个特别的工作会议,把生产队长、记分员、民兵队长留下来,其余的都就回家了。
留下来的十多人,都进教室里面去开会研究。
李明亮说:“大家饿肚子的事情公社赵书记都调查过了,我们的意见是每家每户给你们增加点点菜地,就是菜园子地,赶忙量好了地就要秋收了。让大伙提意见。这是不能耽误的大事,所有的忙碌都是因为这个理由呵。”
何农奎说:“这次的菜园子地,人平半分。只是将生产队的土地划出一部分给大家管理,权属是队里的,要是管理不好,随时可以收回来,这样工作涉及到各家各户,工作量较大,我看就分为六个小组来搞,各组长带队去划拨。”
小学校里灯火通明,队委会的干部都兴奋得红着一张张别样的面孔,说话讨论的声音禁不住大了起来。程宗元眯着眼笑说:“嗯,还能不分吗?有一小块土地交给自己管理,管法就当然不一样了,唉!苞谷棒子正好成熟了。”
吴元发说:“苞谷地划给我,咱家也要好好整两锅苞谷粑,不过,嗯,李会计,何支书,到时候我也请你们到家里吃上一顿苞谷粑吧。”
……….
菜园子!菜园子!上天终于给饿着肚皮的沙子田人掉下来一个看得见摸得住的一个大馅饼。
要知道,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在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并存的年代,在批林批孔和文化大革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年代,菜园子就是一项幸福工程,民生工程和救命工程!
沙子田的人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划拨菜园子土,是这一群人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他们是:
——沉着冷静和不急不躁的公社党委书记赵俊尧;
——果敢地顶着政治高压的工作组同志李明亮;
——关键时候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和政治智慧的何农奎……
他们是一座山,是一个战斗队,是一些智慧勇敢的人!
十四
又是一个艳阳天。
庄稼人还没睡醒以前,在苍苍茫茫的苞谷地、水稻地和小河两岸的芦苇滩上,鸣蝉的叫唱声就开始互相呼应着了。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河水声与鸣蝉声特别幽雅。沙子田,这个田园乡村,那种天然、朴质的原生态美丽在朦朦胧胧中凸展开来。
残余的弦月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太阳从东方的树丛中上升起来以前,响杆儿坪那边的天空首先发出了鱼肚白。接着,大片雾气向北缓慢地移动着,霞光开始辉映着朵朵的云片,辉映着层层的碧绿和奇形怪状的巅峰。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那一大片一大片苞谷地和水稻田里的绿叶上,大滴大滴的露珠摇摇欲坠地闪着光了。
河岸两旁的两架水车在漫悠悠地转动着,一刻不停地向稻田里供着水。
李明亮、何农奎是今天最早享受这晨光的两个人。他们在天微微发亮以前,已经沿着沙子田的这条小河开始散步了,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商量着,走到对面的晒坝场上。
慢慢地,就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向着晒坝场走来了。只见程德阶还是穿着那件油光光的没有衣袖的短汗衫风风火火走了过来,他用眼光迅速搜寻了一下,没有发现万太虎,又稍稍迟疑了一刻,考虑是不是要和李明亮何农奎他们打招呼,这时候,何农奎已经主动把烟杆斗子向他递了过去,一杆早烟迅速点燃起来。
再看看李明亮和何农奎,他们显得是那么的亲切和友善,程德阶终于完全释怀了,他美滋滋地抽着山烟,自然大方地找着一坨(块)石头随便坐了下来。
当早晨鲜丽的日头已经完全覆盖到晒坝场上的时候,万太虎睡眼惺忪到了,这时候,全队的男女老少已经全部聚集到了整个晒场上,说话的声音立即多了起来。
何农奎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准备了六根长长的竹竿,立在人群中。李明亮仍然穿着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得透眼的的确良衬衣,映着里面的红色背心,神采奕奕,走到晒坝对面的石阶上。当大家的目光全部都转向他的时候,他就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今天给每家每户划分一点 “菜园子土”,这个事情涉及到全队的78户,按照人平半分地进行丈量划拨。划给大家的土地都就是选在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的苞谷地,连同成熟的苞谷一起划给各家各户进行管理,工作量有点点大,需要分为六个小组来进行,就以何支书手里这六根竹竿为标尺。要求:一、不准挑三拣四,择肥丢瘦,不然的话,就停止划菜地给他;二、各户的房前屋后的就近划给各户,土地仍然是生产队的,只是划分给你们暂时管理,要知道随时都是可以收回的;三、为了不误农时,今天就要全部划完。现在就开始吧。”
李明亮简短干脆讲完了话,吴元发、程宗元、吴福奎、巫玉成、张先伦以及程华方等六人就从何农奎手里接过竹竿,然后就是各小组长带着分为六个小堆的人群,叽叽喳喳又扯了好一阵子,六股人流就分散而去。
恰好,两天前刚刚下完了一场透雨,让久旱的禾苗得到饱灌。庄稼地的玉米正长得茂盛,枝干坚挺,青绿逼人,苞谷棒子在夏日温暖的风中格外饱满。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农民离不开土地。从今天开始,绿油油的苞谷地将有一部分就要属于自己了。
这,是一种收获的享受!这,又是一种充实的感受!人们兴奋起来。
拿竹竿的带着人群大步流星冲向一片又一片苞谷地。立时,苞谷地里就带来一种人群晃动着分开玉米杆儿的劈劈啪啪的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块地就熟悉的丈量完了,人们就又立即涌向另一块地,大家用手指丈量着苞谷棒子的大小和长短,按捺着兴奋的心情,但是谁都不愿意大声说话,都在老老实实地等着,眼巴巴地看着丈量土地的那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移动,生怕这样的好的机会一不小心就溜走了。
吴元正蹲在地上,背着双手。他没有吃早饭,肚里也不饿。他一口又一口咽着自己的唾沫水,润湿着干枯的喉咙。他不停地抚摸着松软的黄土和柔嫩的苞谷叶子,仰望着无边蓝天上,几朵白云由东向北边浮行。他家7个人口,得了三分半蔬菜地,长期窝在心坎的郁闷就是没有早饭米,现在龙洞沟这一块地连同地上长着的苞谷就是他的了,怎能不激动呢……
“唉唉,这一片完啦!”拿着竹竿的巫玉成在包谷地里来回丈量着吆喝着,终于有人用手齐眉搭起棚居高临下嘹望着,情不自禁的高声喧哗起来:“又走又走!完啦,走啦!……”
岩口后边的那一小块地连同地上的一根野梨子树一同划给了王定占,他想:“我也到那里去看看……”
长沟的水从各个水缺口流向对岸的一大片水稻田,南岸地势高,就生长着一大片苞谷林。看着这一切,王定占眼前浮现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光景来:
那时,王定占的爷爷穿着绸子对襟,腰间别着红虚子飘带系着的手枪,骑着一匹大黑马在河边溜来溜去,谁见了谁都要堆上笑脸打一声招呼啊!三合院前楼后厅,东西厢房,在远远近近方圆几百里来说,三合院足够与任何大户匹敌……….
想着想着,一股悲情突然涌上他的心头,大颗大颗的泪水忽然从王定占的三角眼上淌了出来,俗话说:家要败,出妖怪。转眼换了天地,人们敲锣打鼓,分了他家的房屋、土地……….
这二十多年来,除了饿肚子之外还受尽了各种“凌辱”和“压迫”,他王定占不是没有野心的,他也期盼着有朝一日时运转啊——看来要靠他这一代能够振兴家业恢复起他爷爷那时候盖的那种三合头房,恐怕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唉,留给下一代或许是再下一代吧——
还好,这次划分土地没有排斥和计较他们,自家后面那一块苞谷地,足足有两亩,但是他要求不高,靠西划那一点五分地给他就够了,那里靠山,以后还可以顺势向山里延展…………他显然没有说出来,但是最后还是心想事成划给他了。
月亮完全地升了起来,六个小组全部收工了。幸福来得似乎有些突然,社员们迈着从来没有过的轻快脚步回家了,沙子田充满了就像过节一样喜庆的气氛。谁家都忘了一天的累,谁家的油灯都在明晃晃地亮着,大人小孩都在兴奋谈论着菜园子…………..
十五
工作组暂时撤走了。
虽然只是度过了短短的三个月,但是三个月来,工作组的李明亮、万太虎两个同志以及何农奎已经和沙子田的群众融为一体了。撤走了工作组的沙子田冷清清的,除了小河边还遗留有那座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林彪和孔老二的泥塑之外,政治夜校也停办了。
几个四类分子也得到暂时的“修生养息”——虽然他们仍然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没有批林批孔运动,大家的谈资少了,精神生活有些枯燥,就像熟悉的人群里面突然少了几个核心人物一样,沙子田人的心中好像又缺少了点什么总是空荡荡的。
水田仍然全部属于集体的,苞谷地大部分仍是队里的。这些天来,谁都早早就起床了,都不由自主地要去自己菜园子里看看、管管,抚摸一下就要收获的苞谷棒子,低头看看:对面是集体的,脚下实实在在踩着的,就是自己的地呢!
队里成熟的苞谷,大家都有份,现在自己有地了,大家就更懂得去珍惜队里的了,谁都不再想着要去集体的地里再去瓣上几个苞谷什么的,有了自己的,再去动集体的,那就给小偷没有什么两样了。
有了菜园子,就有了根本。就像生意人,有了一分本钱,就想着要赚更多的钱作为本钱。
饥饿之后的沙子田人开始大彻大悟起来,食物的重要比什么都重要。是啊,连绵起伏的大山既然能够养活大猫、野猪、獐子、猕猴,就不能养活人类么?现在,当各家各户都有了菜园子土的时候,他们不仅仅是在筹划着如何经营和管理好这一点点菜园子的问题,而且考虑的是如何将这点土地空前地放大和无限地扩张了。
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就会产生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的爆发,有如脱缰的野马,有如奔涌的山洪。
一股开荒潮在初冬的沙子田从东到西、由南至北蔓延开来……..
吴元发相中了岩口对面连着王定占菜园子土的那一大片森林,那是他家的土改业。天还在麻亮麻亮的时候,他带着他的儿女们,带着几把磨得明晃晃的闹刀,进了山。西头村子的程德华、程火银则是两户联手砍伐着沟头边的那一大片。程宗元也带着他的儿子程友良和程有才,到龙洞沟去开发去了。各家各户都忙活起来,大人、小孩、老人、妇女都上阵了……
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绿色慢慢变成黄褐色,顷刻间一片又一片的黄褐色成了烧得旺盛的山火,山火,迎风呼啸,焦糊的树叶漫天飞舞,惊慌的鸟雀往外乱飞,野兔、野猪成群跑出山来。山火,映红了半片天,夹带着噼噼啪啪的声音,照应着一张张黑红黑红的充满希望的面孔…….
数十天之后,一片又一片焦黑的山地又变成了可以收获的山土。
赵文斌也在龙洞沟分到一分地,苞谷收了之后,赵文斌把它全部挖开来种上了蔬菜,由于精工细作,蔬菜长势非常好。赵文斌相中了距离这一分地对面的一片山梗梗,那里几乎全是沙石土,还夹杂着手指头一样大的石子,锄头挖起来嗤嗤剌剌的使人难受。但是,开荒好像也是件很快乐的事情。赵文斌率领着家人挖开了,开垦了一个礼拜,终于挖出了一片地来。
菜园子土+开荒山土=自留地!
自留地,自留地!如今,沙子田的各家各户都拥有了能够经营、收获,想怎么种就怎么种,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的一块块自留地!
傍晚,小河边走来了大队支书何农奎,他仍然是持着一根打狗棍。冬天的山风吹刮在脸上冷飕飕的,何农奎的旧棉袄上显然添置了一匹崭新的毛领,他是一个精细的人,工作组走后,作为马跃大队的支部书记,他总是要今天走这个队,明天走那个队,看看各队的生产劳作情况,沙子田他来了又不下十次了。
顺着山沟一路走来,沙子田虽然是最偏僻的,但是何农奎看得出来,一旦放开手脚抓生产,沙子田是最有办法的。看着那一片片的焦黑的土地,五十四岁的何农奎面孔红红的点着头自个儿微笑着。别看他年岁大,上嘴唇和下巴颏光光的,可胸脯臂膀长得顶有劲。赵俊尧曾经说:“马跃大队的庄稼长得好,离开老何就长草。”
是的,支部书记何农奎有一股子真正为群众干实事的劲头。现在的沙子田,菜园子地划出去了,开荒潮形成了,开弓没有了回头箭,沙子田应该做点什么呢?望着起伏连绵的山丘,何农奎还在思索着下一步该要干点什么。
十六
冬天,瑞雪开始飘零。远近的山土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小河两岸的草地和芦苇丛中结起白花花一层薄冰,岩口的瀑布冻出了许多半人高的冰激凌。那泡雪还在不停地下着,但是真正下泡雪的时候确是不甚寒冷,只有在化雪和吹着懔毛风的时候,才会冷得要命。
对面的山上,吴元发穿着破棉袄缩着脖子在新开垦的生土上走来走去,这一大片生土足足有两亩左右,这是他们全家人一个多月起早贪黑的结果。踏在这一大片地上,吴元发有一种成功的收获的感觉,要知道,春季背上几十回农家粪,再在附近的山上烧上几堆草木灰,赶收获的时候就可以打上好几斗苞谷籽,想着想着,他似乎看到绿油油的苞谷苗已经涨了出来并且逐渐长大成熟结上了粗壮的苞谷棒子………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似乎还缺少些什么来着?
脚下的这片生土恰恰与对面王定占那一块菜园子土相隔了一条小沟,对面王定占的那一块新分到的菜园子地,望着王定占菜园子地的土坎子,啊,那上面还有好几个约有两三尺宽的平台可以种上两行苞谷。低头再看看面前的这一条小水沟,水沟大约有两三尺宽,水沟两侧的野草和小树上都冻起了一条一条地的冰凌子,在冰凌子的下面还有山水在沟里面哗哗地往下流着。
看着看着,吴元发似乎悟出了什么,他忘了冷,取下包着光头的白帕子,擦了擦胡子上、头上的一些积雪,就立即回家了。
下午,吴元发一个人再次走上山来,不过这次他这次带上了大锄头和箢篼。吴元发一刻也没有停下来,放下了箢篼,就轮着大锄头在生土里干了起来。不一会儿,在他的脚下就出现了一条一尺多宽的沟渠。锄头在飞快的挖动着,沟渠也在不断向前延展。
原来,吴元发是要想着把这一条水沟改道流向新开垦的生土,来年遇旱的时候便于灌溉呢。可是这个工程却有些浩大,单是改变水的流向就需要打通一大片石埂子,至少要干上三四个工程。不过吴元发就是吴元发,为了粮食,他不怕冷,他豁出去了。
吴元发一个人在地里冒雪苦干了三天,他终于打通了石埂子,现在,水流只要一疏通,这股水就可以直接流到他的地里了。他放下锄头,得意地望了望自己的杰作,又埋头干了起来。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远远地有两双眼睛却在一刻不停地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吴元发擅自更改沟渠的流向,早就引起了王定占夫妇的不满。不过王定占压着了内心的怒火,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想,我是地主,成分不好,他是贫农且是队长,我怎么敢与他斗?
但是那张秋珍却不服气,上次揪斗他们的时候,家里那满满的一袋苦荞面不明不白地不在了,他亲问(过问)了好几次,后来还是吴车车悄悄告诉她,说是吴元发提回家去了,那时候,她就想着,你吴元发欺侮人欺侮到了极点,政治上我有问题,我接受你们的斗争,可你为什么要偷走我家的粮食呢?
挨了斗不久的张秋珍甚至想找一找工作组反映这一情况,不过回头她看见工作组的李明亮、万太虎是一脸的严肃,哪有他说话的份呢?她不敢上前找他们反映情况,可这口气终究是憋着的呀。
张秋珍几次想冲出去找吴元发理论理论,都被王定占劝住了。就让着他些吧………王定占想。
可是吴元发的得寸进尺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沟渠转了向,他又挖了不少的土将老沟渠填平,填平了沟渠的生土除了一根高坎子作为界限之外,吴元发的生土就已经和王定占的菜园子土连成一片了。现在吴元发又在打着那根高坎子的主意,他正在忙活着要将那本来就缓缓的有着平台的土坎子放平拉直,这样,他的这块生土不仅有了水势保障,而且又扩大近2分地了。
吴元发聚精会神地在那根高坎子上挖起来。而这边的张秋珍却挣脱了死死拉着她的王定占,不顾一切冲上来了。
“吴元发,你干啥子?”气歪了脸的张秋珍一爪指着吴元发,大声呵斥着,“你把沟渠改道你家地里,现在又来放我的土坎子,你,你太过分了!”
吴元发楞了一下,他根本没有想到,张秋珍敢于和他较真,不过,他还是放慢了语气,说:“我就整理一下土边……”
张秋珍质问道:“那你整理土边,为什么跑到我家的土坎子上面来整理来了?”
吴元发本来就理亏,但是他实在是不想放弃既得利益。正找不到合理的理由作解释,听了张秋珍说出“我家的土坎子”这句话,他立即想,你一个地主婆,平时都不敢说哪些是“你家你家的”,划了菜园子给你,就腰杆子硬了,敢说出“你家还有土坎子”了?胆子可真大呢。
于是,吴元发双手杵住锄头,用带有政治火药味的语气对张秋珍说:“这是你的土坎子?你叫得应吗?”
擅自改了沟渠,又挖了自家土坎子。见一队之长吴元发耍起了赖皮,张秋珍气打不出一处来了,张秋珍高声说:“吴元发,你太不要脸了!”
“我,我怎么个不要脸法?你说,你说,你这个地主婆娘!”吴元发激动了,开起了黄腔。
“你偷了我家的苦荞面!要不要脸?你说!”那张秋珍也是个不睬(怕)的角色,尖声尖气和吴元发吵起架来。
吴元发一瞬间傻眼了,他没有想到的是,张秋珍把苦荞面的事情和他牵扯上了,不过,一想到捉贼捉赃,拿奸拿双,吴元发又理直气壮起来:“谁看见我偷了你家苦荞面?”
农村要是出了一个小偷,方圆几十里的人见了都要躲得远远地。见张秋珍话语中带有“偷”字,吴元发可就不依不饶了,他破口大骂起来:“你个狗日的懒婆娘,哪个看见我偷了你家苦荞面了?看我不撕烂你的狗嘴!”
一个是贫农,一个是地主,本来就水火不相容的阶级矛盾就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那吴元发一边骂着,一边丢下锄头,咆哮着向张秋珍冲了过去。立时,吴元发就和张秋珍扭成一团打在一起了。
远远看见两人动起了手,王定占急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他用双手捂着嘴大声叫着“别打别打”,他的呼叫声既单调又显得很苍白。他不敢靠前去劝阻,更不敢帮忙。
在关键时候的他还算是沉得着气的,要知道,此时此刻,要是他上去,那就成了“两个打一个”,性质变了,有理就会变成无理。他知道,那吴元发一旦有了口实,他就是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
“战斗”在5分钟左右就结束了,两个人都揣着粗气。张秋珍头发披散开,半边脸有些青肿;吴元发白帕子调到地上,鼻子里面流出血了。
显然是张秋珍略占了上风。可她伶牙俐齿不依不饶,大声哭骂起来:“你吴元发,一个大男人欺侮我一个女人,我今天命都不要,就是要和你到公社去讲理。呜…呜……”
说着哭着的张秋珍放死破赖的走过来双手死死拉着吴元发。
十七
吴元发可没有料到这个地主婆关键时候有这一遭。人最怕的就是理亏、拼命。现在的吴元发可真尴尬透了,要知道,和一个女人打架,在生产队大家知道了,那可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何况这个女人要拉着去公社呢?想着想着,“老子现在就找点虱子给你爬!”,吴元发狗急跳墙,破罐子破摔了。
只见吴元发一把推开张秋珍,看着地上有一个石块,他一手捡起来,对着自己的额头,用尽力气连连击打下去,一下、两下、三下,一股子鲜血从捂着脸的手掌逢中透了出来,加上鼻血,很快就成了一个血人。
随即,吴元发不顾一切大声呼喊起来:“地主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凛冽的寒风中,吴元发的声音凄厉刺耳,不一会儿,各家各户都打开了门,顺着声音向着打架的地方望去。
当人群围拢的时候,只见吴元发双手紧紧地按着额头上的伤口,鲜血仍然从指缝中不断渗透出来,地上已经染出了一大遍血迹,他痛苦地弓着腰,就像一头受了伤的恶狼,咆哮着、哭着,他的叫声小了,还在踹着粗气,慢慢变为呻吟,口中还在喃喃地念叨着“张秋珍打人、打人”。
惹了大祸而又失道寡助的张秋珍青肿的脸色立即由青变白,她委屈地、恕恕不休地向着众人辩解:“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捡石块砸的…….是他自己砸的!”
众人没有理会张秋珍,都在扶着、问候着吴元发。
王定占不敢靠前,张惶着不知道怎样才好。没有人理睬他们、同情他们,谁也不会也不可能站在他那边说上一句公道话。
这时候,西山那边来了吴元发的兄弟吴元忠,高声地呼叫着“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捞脚挽手地奔上前来。
程宗元、巫玉成等怕出乱子,连忙派人拉着跃跃欲试前来打架的吴元忠,吴元忠则是跺着脚大声叫道:“既然人被打了,就到王定占家里去住下来!”一群人就在吴元忠的带领下簇拥着吴元发一齐涌向王定占空空如也的家里来。
众人将吴元发扶去床上。生怕闹出人命,程宗元立即喊人去找生产队的土医生吴元苏,稍后吴元苏就带着一小瓶碘酒和两支青霉素以及注射器来了。
躺在床上的吴元发叫喊的声音似乎小了些,吴元苏很细致地用碘酒为吴元发清洗伤口,等到脸上的鲜血洗净之后,人们赫然发现吴元发的额头上有三道口子,而最深的那道伤口已经可以看得见骨头了。吴元苏又给他注射了两支青霉素,包上了白胶布,吴元发就开始有节奏的地鸣叫起来。
人群逐渐冷静下来。
程宗元说:“朝廷以伤为重(当地的一种习惯说法),轻伤医重伤,无伤医有伤。明天上午病人如果老火的话,就要准备抬到水口医院去。”
大家商量了一下,由王定占先去找医病的钱,张秋珍得马上找人护理吴元发。另外派吴福奎连夜去向大队反映情况。
天已经黑了,但是白茫茫的一片雪照得大地亮光光的。王定占踹吁吁捏着一大把零钞回来了。他赶紧生火做饭,将家里的稻米煮了半升,又寻找着弄些什么好吃的。恰好,磨槽边有一只老母鸡,他抓住它,一咬牙,一刀下去,连鸡头一起宰了。不一会儿,罗卜炖鸡的香味就飘得满屋都是。
等鸡和饭都端上来的时候,那吴元发终于停止了呻吟。王定占、吴元忠搀扶着他,慢慢下了床。吴元发端着饭碗夹着鸡块大吃起来,不一会儿,一只鸡就仅剩下一点点罗卜和残汤了。
那鸡汤和白米饭的营养很快发挥了效应,那一晚,吴元发没有发高烧,渡过了危险期。王定占夫妇稍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