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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忠奇:自留地风云3
    • 作者:邵忠奇 更新时间:2017-03-08 08:51:25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873

     八

    敏锐和感知往往伴随政治。说话、做事以及行为举止稍有不慎,就会涉及到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

    不知是什么时候,吴元礼的猪圈上,有谁用黑氟碳写了一副“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标语末尾那个大大的惊叹号写得有些像耳朵符号。

    立即有人向李明亮和万太虎作了揭发,说吴元礼对上次的斗争大会明显不满,故意把标语写在猪圈上,反对毛主席。正当李明亮和万太虎正准备着去吴元礼家看看的时候,更为敏感和突出的政治问题出现了。

    响杆儿坪程德阶家来了一个修锁匠,此人是一个五十来往岁的瘸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替他挑着担子,从西头一路修锁、配钥匙、补锅盆,然后把摊子固定设在程德阶家。

    许多不明真相的群众都拿着锅盆碗盏去修,仅仅是一两天的时间,程福全就放弃参加生产去学起了修锁配钥匙的手艺。他公然接过瘸子的担子儿,跟着他们出去了。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那瘸子操着台湾口音,断腿好像不很正常,据分析那断腿里面好像是有发报机之类,而瘸子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程德阶父子谩骂工作组有抵触情绪的时候来,其动机就值得认真研究了。

    谣言越来越旺盛,与程德阶相依为命的程福全终归是跑到江湖去了,把一个艺高胆大的程德阶独自留在家里。

    沙子田的空气中总是飘荡出异样的政治气味,敏感于时事的吴元发和吴福奎等,连续三次向工作组举报程德阶父子“通敌通特”的问题。

    程德阶也许还不知道,打他在政治夜校上的一闹,就有一些人开始想方设法送给他匕首和投枪。

    但是程德阶毕竟就是程德阶,他的天性就是从来不会去想复杂的事情,你要是跟他来硬的,那他可以和你战个你死我活,甚至可以攀着老命和你干到底。

    程福全跟着一个瘸子出走,让政治夜校会议上闷闷不乐下不了台的万太虎有了把柄,他几次按赖不住,想组织民兵前往捉拿程德阶,都被何农奎劝住了。

    何农奎了解程德阶,他对万太虎说:“程德阶是个急性子,他闹闹也就罢了,问题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李明亮说:“我已经作了细致的调查了解,程德阶的动机主要是想让程福全出去学一门手艺。那个瘸子修锁匠叫王从中,是贵州沙坎的人,和程德阶是战友。”

    但那万太虎涨红着脸,依然是愤愤不平,他反复加以论证:“电影里面就有利用断腿作掩护的敌特分子,有人说亲眼看见修锁匠用发报机发报,再不行动的话,就为时过晚了”。

    万太虎不服气,当天下午,他没有和李明亮、何农奎商量,就跑到公社去汇报这一情况。

    公社书记赵俊尧是个大麻子,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麻子书记,时间久了,一谈到麻子书记,大家就知道说的是谁了。称他麻子,赵俊尧也不生气,他还在公开场合几次戏称自己是“麻子”呢。

    赵俊尧笑眯眯的时候,麻窝粒粒饱蘸,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听了万太虎的汇报,他一本正经地对万太虎说:“回去注意监视好程德阶,我明天一早带上工作人员到沙子田亲自来处理政治夜校发生的事情”。

    公社书记要亲自赶来,让万太虎激动地认为自己立了大功,一个小时的路程他只用半小时就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赵俊尧带了侯秘书和另外两个工作人员来了。全队的男女老少都对麻子书记一行的到来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说着猜测着侯秘书等工作人员的身份,有人生龙活虎地描绘:在水口赶场的时候,发现那姓侯的是个公安,他的手腕很壮实很有力,四个“咕噜子”(摸包包的)和他操“扁刮”(腿脚),都不是对手,他是“穿着便装的公安兵”,一定是来抓程德阶的!

    破坏政治夜校,勾结敌特分子,这都是上纲上线的事情,让程德阶摊上了,这还了得!一些人还义愤填膺地发表看法说:“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社会里,看你程德阶有几个脑壳敢给共产党对着干!”

    有好心人早早跑去告诉程德阶,要他避避风头,马上逃走。谁知程德阶淡然一笑,说:“老子没有干坏事,福全是我喊他出去混的,怕球啥?”

    赵俊尧一行直接到走进工作组的办公室,一大群没有出工的老人、儿童自然是从里到外都围满了,有的小孩子还爬上窗外的木头掂着脚往里看。

    赵俊尧接近五十岁,穿着灰色衬衣,一米七的个子。麻脸黑红黑红的,身体很结实。何农奎拉出两三条长凳,万太虎提着茶罐子分别给赵俊尧一行倒了茶。赵俊尧稍微谦虚一下就开始喝了,一群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那张大麻脸上。 

    赵俊尧认真听了工作组开展工作的情况,然后又详细听了程德阶父子和吴元礼的事情,他没有插话,不时作着记录。

    人们发现,那赵俊尧说话慢吞吞的,始终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赵俊尧说:“上面要求大批判可是要随时随地都要开展啊,化林大队就把大批判和斗争大会开到了地头”。停了一下,赵俊尧像绕口令似的接着说:“一天不搞大批判,修正主义看不清。两天不搞大批判,不知不觉站错线。三天不搞大批判,修正主义围着转。县上和区上要求很高啊”。过了一会儿,赵俊尧说:“屋里热,咱们到外面去坐”,他随手端出一根板凳,大家就一起坐到外面来了。

    见他们出来,围观的人立即让出一条路来,稍后又围上来,形成一个半圆。赵俊尧坐在凳子上抽着纸烟,似乎在思索着。突然他问向他们观望的老人和儿童:“今天你们都吃了早饭了?”

    不知道赵俊尧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一时之间没有人搭话。赵俊尧又对工作人员说:“分一下工,我们分为三个小组,由万太虎和侯秘书各带一个组,我和何支书、李会计也要下去走走,程德阶家,我们当然要去,而且必须要吃透情况。大家下去的主要工作是,看看有多少户没有早饭米开不了锅的,再看看大家吃的是啥,今晚就住在下面,回头在明天晚上我们逗逗情况,你们的生活呢,就在下面去吃,记住不管吃好和吃坏,一顿要给三两粮票和两角钱”。

    万太虎、侯秘书立即带着工作人员分头深入到农户去了,赵俊尧对李明亮和何农奎说:“你们快去找几个嫩苞谷,煨来也当早饭,吃了之后我们就到响杆儿坪、六角屯等地方去走走看看”。

    在哪里去找嫩苞谷呢?苞谷多的是,可那是集体的。

    犹豫了一会,李明亮安排人员去生产队的地头砍了二十多颗玉米。

    赵俊尧、李明亮、何农奎三人走访的主要是那几户地主富农分子和重点户。主要路线是从岩口绕道六角屯,最后回到河坎上。

    户数虽然是不多,但是由于居住户十分吊单(分散),所以路程也不短。他们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照在地上一片炙热。何农奎走在最前面,手中拿着一根打狗棍子。

    路是陡峭的山路,两边高,中间低,又有些石块,沿途看见两三个孩子鼻涕浓呆地光着屁股和脚丫子,其中还有一个哭着的小孩,停下来一问,原来是生产队的人大多就在前面不远处薅秧。孩子没有人照管,就丢在路边任由他们自己哭闹着玩去。

    当赵俊尧已经快要走进六角屯的时候,他们听到从西边地里传来一个老女人凄惨的叫声:“嘿倒路修儿的魂,快回来吧!”

    紧接着是路边一个沉重的男低音回应着:“路修儿的魂回来啦!”

    老女人又重复着那哭声:“路修儿,回来吧!”“回来啦!”老头子也跟着重复着。

    原来是吴元礼的孩子路修儿病了,他老母亲在野地里叫魂呢。

    吴元礼家的土坯房和猪圈呈直角,那猪圈上用氟碳写的“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显然只剩下擦拭之后的痕迹了。

    赵俊尧近前去看了看,李明亮又绕着猪圈前后左右走了一遭,说:“狡猾的吴元礼毁灭了证据!”

    赵俊尧不说话,摆着一副严肃冷峻的面孔,见吴元礼家的们是开着的,就径直走进去。

    那老女人不再叫魂了,远远地观望着这些径直走进他家大门的人,忽然,她拖着长长的哭腔好像是对着病孩子和应对叫魂的老头也是对着赵俊尧他们说话:“路修儿啊,等肠子饿细了就不饿了”。却远远去看着赵俊尧他们三人进屋,她不敢走过来打招呼。

    家里的土台子上放了两条两米多长的长条板凳,木板很厚实,能坐五六个人。灶头上的一些空锅空碗表明,吴元礼家应该说是好多天没有生火做饭了。

    大灶头的后面有一个石水缸,一块竹片从窗外接进来一小股约有麻线那么粗的自来水,水流的声音细细的。夏季的凉水凉得透人,赵俊尧也就走过去,也不说话,拿起木瓢,舀着半瓢水就喝起来。等李明亮、何农奎都依次喝了半瓢凉水之后,人的精神很快提足起来。

    吴元礼十来岁的时候,在沙子田曾是一个很伶俐的小伙子。解放前,他家里有十一亩地,三间瓦房。吴元礼在天桥坝的私塾里念了三年书,识得下许多字。可是后来父亲留下的财产却成了他家的累赘,那年头公社和生产队不管是开什么样的斗争会,少不了都需要他去现场作陪,他在家里实在憋不过这口闷气,开始还幻想着有朝一日峰回路转,甚至是做梦都在想着让家里恢复原样发笔财。

    可是望不断的白云,走不尽的艰难,年年总是缺粮,月亮圆了又缺了,大雁飞去又飞回……整整十多个年头,吴元礼的蓝布褂子穿破了,他没有什么法子,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他必须适应这个家。

    家里原来的房已经住了别的人,这些人住了他的房却不感恩又来揪斗他。四十多岁了他才找了一个矮矮小小的地主子女组成家庭,大上前年才生下这样一个又瘦又黑的像小猴子一样的男孩子来。他老娘七十多岁了,虽然有病,但是竟然活到了现在。

    吴元礼注定是到队里出工去了,大晌午也没有回家。坐了一会,也算是歇歇脚了,赵俊尧他们从吴元礼家出来,再去走了四五户,找一家农户吃了几个苦荞粑,就又打道回来了。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虽然是月黑头,但仍然有些许星光。赵俊尧和李明亮、何农奎在小河边轻轻的走着,家家户户的狗都没有叫,晚风带来阵阵凉意,小河显得静静的,只有四野的虫鸣和远远的蛙叫。

    赵俊尧等人走进了河坎上的程学邦家,只见堂屋开着但屋里黑洞洞一点灯光也没有。赵俊尧歪着头想去看看,却看见灶膛前面有一小堆篝火。有一个八十多岁老人正借着亮光坐在火堆旁一边咳嗽着一边吃力地翻着几个红苕,本来就有些热,加之火的炙烤让那火光映着的半边脸都烤黑了。

    浓厚的烟弥漫着整个屋子,向四周伸开来。赵俊尧他们走拢到火边,那个人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赵俊尧又叫了一声,倒是何农奎认识他,是程学邦的爹程向洲。程向洲并没有答应他,只是继续整理着那几个红薯。

    赵俊尧只好再问:“你们家里人呢?”

    那顽固透顶的老富农分子程向洲始终没有答应,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赵俊尧。

    火光映在那两颗呆板而顽固的眼睛上,那种木然,无表情,很使赵俊尧等感到惊疑。

    赵俊尧还想问下去,身后忽然出现一个瘦长的人影,等回过头去看时,那程学邦已然尾随着进了屋,慢慢地招呼说:“赵书记、李会计、何支书,您们来了。” 

    从火塘走到堂屋,外面立即送来一阵凉幽幽的微风。程学邦把身子靠得更近些,低声的说:“家里就是这个样子,我爸没牙吃不动苞谷了,就烧几个老母苕(作了种后又挖出来的红薯)。他耳朵聋的,听不见,赵书记不要见怪。”

    夜风抖动着外面的竹树,程学邦的心也跟着怦怦的跳着。他成分不好,加之是个胆小的人。黑夜中突然在他们家里来了公社书记,骇得他不知道怎样才好。赵俊尧这才打开手电筒,细细在屋里走走看看起来,他看得非常认真,连猪食锅都揭开看了看,显然,这个家也是空空如也一贫如洗了。  

    第二天一早,赵俊尧就带领着李明亮、何农奎到响杆儿坪程德阶家来了。

    程德阶家喂了一条健硕的大黑狗,大老远就汪汪直叫。虽然何农奎拿着打狗棍,但是走在后面的赵俊尧还没有进门就被狗咬了。那狗是偷偷越过前面的何农奎绕到后面来偷袭赵俊尧的,咬了人之后,就立即跑得远远的,发出一阵阵得意的叫声。

    赵俊尧笑呵呵的说:“看看,我的肉好吃吧,我这几年下乡进村被狗咬不是一回两回了”。

    何农奎拿着打狗棍,恶狠狠的瞪着大黑狗,大声骂道:“你要是再咬,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

    门是开着的,人正在对面不远的草坪上牵着一头大水牛回来。

    斜阳已经把陈德阶的影子拉得老长,尽管肚子里早已叽里咕噜叫个不停,但冒着清口水的他却像他的牵着的大水牛一样悠闲,一副没有戒备心理的样子。他放下牵牛绳,迎着赵俊尧一行大步走过来,赵俊尧等就在坝子地头,在几根木柴上随便坐下了。

    程德阶照样是双手叉腰站在地上,听着赵俊尧长篇大论介绍着他们来的目的:

    “为了学大寨学习小靳庄以及化林大队,公社对沙子田非常重视,专门选派李明亮和万太虎两名精兵强将前帮助指导工作,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团结一心,吃大苦,抗大旱,一心一意抓生产。公社认为,沙子田水势好,庄稼有保证,但是对沙子田群众生活情况是不完全了解的,今天我们来,就是想重点了解一下群众的生产和生活,看看你们的粮够不够吃,回去后要向上级反映。有些情况我已经向李会计和何支书作了简要交换,他们还想听听大伙的意见,当然这也是深入生产一线,掌握第一手资料,把大伙的真实想法和生活情况如实反映上去,这是好事嘛……”

    “肚子吃不饱,我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哩。”程德阶大声说,“生产队的苞谷成熟还有半个月,我们两爷子早就没有吃的了,福全是出去找饭吃,我呢,饿了就到地里掰苞谷吃,要是你们不容许的话,看看,我也就要外出要饭去了。”

    程德阶说话从不弯子拐子,他直截了当地说:“现在全队大多数都没有早饭米下锅了,除了偷苞谷之外,就是要饿死人呢?你们得想想法子了,不然,苞谷都要被偷完了。”

    赵俊尧头也没抬,也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赵俊尧站起来走出好几米远,招了招手,说“程德阶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赵俊尧的工作方法非常老道,他知道,要掐住程德阶的七寸,需要采取“软索讨猛虎”的形式,来硬的肯定不行。于是,他有意要在程德阶面前造成疏远李明亮和何农奎的假象,同时又是在用咬耳朵的模式与程德阶拉近了距离,以达到降服程德阶的目的。

    程德阶果然上了当,他立即和赵俊尧一起快步走出去几米远,听赵俊尧与他耳语起来。

    赵俊尧小声地批评说:“你程德阶胆子可真是够大的了,你敢在政治夜校上搞破坏,你就不怕我们把你抓起来?你肚子饿,那全队的贫下中农饿不饿?全队个个都照着你这样子干,你叫我们的工作怎样开展下去呢?”

    程德阶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说:“开会重要还是吃饭重要?这个问题要搞清楚。你工作组要学习,先饿你三天,让你关着门学啊?”

    这可揭了赵俊尧的短处。赵俊尧知道,农民最发慌的时候就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退库粮和返销粮仅仅是杯水车薪。最近,他一天连续走访调查了九个生产队,竟然没有一家开火下早饭米的,以至于让赵俊尧找不到一家去吃早饭。

    程德阶接着说:“你们要斗争我,抓我都可以。几十户人家都是黄皮寡瘦的,你们得放粮啊。”

    赵俊尧说:“公社的计划粮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不可能都放过你们沙子田吧?你说说,要怎么办呢?”

    见赵俊尧没有敌意,程德阶说话的语气开始诚恳起来,他提出了一个“借地放粮”的办法:“趁着苞谷要成熟的时候,划出一些苞谷林给群众个人管理,反正早迟苞谷也是要分给大家的,大家都吃上苞谷粑,不就解决了夏荒了?”

    程德阶家的大黑狗也来了,它刚咬了人,见到主人和客人在一起争论着什么,立即又啮牙咧嘴,前爪抓地,露出四颗凶残的虎牙,怒瞪着赵俊尧他们大声狂吠。

    赵俊尧眼瞅着衣着破旧的程德阶,短暂流露出怜悯的神情,不过他对程德阶的建议没有表态,他知道,闹夏荒的可不止沙子田这样一个生产队……….

    忽然,他回过头来,语气坚定地对着程德阶、李明亮和何农奎,大声说:“沙子田的政治夜校,就是要在这种困难条件下,依靠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一直坚持抓下去,并且要坚持把批林批孔运动由小到大,逐步发展下去。程德阶呢,你必须要在会上对破坏政治夜校的行为作出深刻检查!”

    十一

    粮食连着土地,土地连着政治。

    现在,守着土地辛勤劳作的农民普遍在挨着饿。

    回来的路上,赵俊尧突然对着李明亮和何农奎说:“气候很大(热),旱情在继续发展,沙子田在全公社都算好的生产队,弄不好山上要减产。我们走访的这几家看来都早就啃苞谷过日子了,有百分之七十的要饿饭的话,我看要注意工作方法。”

    赵俊尧又似乎是明知故问:“沙子田有没有蔬菜地?”

    何农奎说:“上面没有明确的政策,土地不敢乱动。农民的菜地,大多数都在自己的房前屋后挖了几锄,有的甚至是把自己坝子犁了半边。都种的是蔬菜。还有一些用背篼、箢篼种上了一些背篼苕、箢篼苕,办法倒是想尽了。”

    李明亮接着说:“依得群众的意见,早就有人要求把土地划给个人。程德阶闹得最凶,就是想干这件事。”

    何农奎说:“要是真把土地划给他们自己种,尊重农户的生产经营自主权的话,我敢保证家家户户饿不到肚皮。”

    赵俊尧说:“现在中央提出,抓革命、促生产。我们在抓好阶级斗争和大批判的同时,也要注意把生产搞上去才是。”

    赵俊尧接着说:“沙子田共有78户社员,大都居住在这些大山和山沟沟里头,像六角屯、骑马凹这些吊单地方,离公社大队所在地比较远。实际上可以开点荒。意识形态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吃不饱又必须干,这就要注意方法了,这可是一门考手艺的学问啊。大上前年抓当权派的时候,说我思想过左,大会上斗争我,批判我,也有人打了我不少棍子,现在,只要是天晴落雨腰杆和大腿就要发损(疼痛发作),当然还不是又挺过来了。林彪的尸体已经腐烂了,孔老二事隔了两千多年,上头说他们的修正主义思想还留在地上,斗争地主富农分子,也要注重工作方法,就是一定不要捆绑吊打,适可而止就行吧,你们看呢?呵呵。”

        晚上,万太虎和侯秘书他们走访农户结束回来了。

    事物就是这样,看你带着什么样的观点去认识。观点一致,认识会统一;看问题的角度不相同,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逗情况会上,侯秘书和万太虎有着两种不同的意见。

    侯秘书主要走访的是西面程姓为主的农户,他说:“程家那边的人普遍抱有对程德阶的同情,他们好像对学习会有些抵触。程德华、程火银等还说,过去分土地的时候,我们每天就像过节一样,春风满面,喜气洋洋。然而,那时侯为的是斗地主,分土地,分浮财,分牲畜,分粮食,分房屋。而现在,我们图的是什么呢?在人民公社运动中他们能得到什么实惠呢?他们只是满怀希望地相信共产党能够给他们一些实在的好处。然而在夏季的大忙季节,几乎每天都在组织群众学习,朴实的农民实在不能理解。”

    万太虎是带着阶级斗争的观点去搞的调查研究,他重点调查的是东面以吴姓为主的农户,他说:“有两位失去劳动力的老社员,她们眼睛不好,夜间下山开会有困难。要求把毛主席、党中央关于批林批孔的指示一段一段地向他们进行宣讲。吴元发、吴老向等贫农对工作组开展批林批孔工作十分赞扬,要求贫农社员一起参加,一起忆苦思甜,一起批林批孔。”

    面对两个小组调查的意见,赵俊尧以他的冷静,忍受了他们的率直。不过作为主政一个公社的一把手,赵俊尧总有着独到的主见。

    他听着他们的汇报,不时地做着记录。最后,赵俊尧总结道:“全队78户,目前完全断炊的43户,青黄不接的26户,只有9户稍微有点办法。连吴元发都没有吃的了。”

    赵俊尧认为:指导批林批孔运动,是要善于引导群众思想,掌握群众情绪,满足群众要求,而并非成天把老百姓集中起来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毛主席完全了解中国人民,提出各种适时的办法,可是他就不可能成天和各地的老百姓一起生产生活。所谓群众观点,就是要融会贯通的去了解,并非死死的去做。对于地主富农分子,在思想上要打倒他们,但是在生活上还是要同情他们,在生产上也需要团结他们。

    赵俊尧接着说:“只要我们依着毛主席的指示,走群众路线,启发群众,帮助群众,一切和群众商量,替他们出主意,生活困难的问题总是可以解决好的。老何,你说说,接下来怎么干?”

    何农奎、李明亮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这赵俊尧是一个勇敢的人!他敢作敢为,勇于担当,敢于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

    但是,何农奎的内心也是在作着斗争,他几次就想附和附和程德阶 “借地放粮”的想法,却又面临着被抓住小辫子的危险。现在,赵俊尧主动提出了这个问题,却不能不让何农奎始终徘徊斟酌………

    反复思来想去,何农奎终于痛下决心,他大胆地说到:“我要是说错了话,就当做是河沙坝头写字,抹了就是。依我看,能不能每户再给他们划些菜地,把距离各户近便的那些苞谷地划给他们自己管理,他们自己去砍苞谷煨来当顿,一来就地解决了青黄不接,二来呢,群众早就想有点自己的地了。”

     “借地放粮”、“菜园子土”,这都是一些实实在在解决问题的建议啊。但是,赵俊尧的身份和经验迫使他不得不做出反复的掂量和盘算:近年来与分田包产有关的人非身亡即名败,其下场的悲惨,赵俊尧虽然不能尽知,但刘少奇、邓小平的“三自一包”,这可是一清二楚的。程德阶、何农奎、李明亮他们的话的确是句句在理,也说到了他的心窝窝里面去了,但是赵俊尧仍然不会也不敢明确表态,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就宣布会议“就到这儿吧”。

    已经近晚上十一点了,人们大多进入了梦乡。在三合院里面随意走走,院坝里静悄悄的,就着微弱的天光,赵俊尧看见吴元正和他们的儿女还在埋头喝着稀饭。

    赵俊尧坐了下来,和吴元正说着一些家常。吴元正说:“今年收分的麦子,全队每个劳动力才分到三点五公斤。干了一季的活,这点口粮还糊不了三天的嘴巴,现在只有吃老母苕兼稀饭了”。

    赵俊尧走着走着,心想,出于生计所迫,我们完全可以建立一种新的,更有效的生产经营方式的意识,需要的只是打破现状、破坏现实的勇气。沙子田这个地方偏僻,暗示他们一下,就由着他们自己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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