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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您的位置:首页 >> 小说• 散文 >>  小说 >> 邵忠奇:自留地风云2
    邵忠奇:自留地风云2
    • 作者:邵忠奇 更新时间:2017-03-08 08:50:50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111

    但是,工作组可不是专门来享受野味的,他们的职责是除了抓生产之外,更重要的是政治。政治就是批判,政治就是学习,政治就是斗争……

    严厉的政治态势似乎在继续上扬,工作组的到来让平静的山村高度紧张亢奋。三天后,四面的山上都有了用干石灰组成的标语,对面的山包上那一条格外醒目,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标语,给青山绿水增添了一丝灵气。

    在小河的茨角塘边,塑起了一座林彪孔老二的泥塑。

    泥塑有足足两米高,里面用石块,外面用泥土涂抹上去。泥塑脑壳上的头发是用鬃毛插上去的,眼镜是用白果做的。前面是林彪,背面是孔老二,除了鼻子很长之外,两个大坏蛋都使劲干瞪着眼,咋一看,还挺像又挺吓人。在泥塑的右边,有一块醒目的木牌,上面黑色粗大的毛笔字写着这样的几行文字:

    林彪孔老二虽然完了蛋,

    不许反动思想再扩散,

    咱要狠揭狠批狠狠斗,

    彻底清算!

    泥塑周围围满了参观的人。有本社的,还有过路的,大家都停住脚步,细细观望。有几位老农看到泥塑的两个坏蛋的形象,忍不住用手中的拐杖,气愤地去敲打,似乎林彪和孔老二带了他家八辈子的过。

    早饭后,李明亮和万太虎顺着陡峭的石阶,爬上了沙子田西面的鸡公岭。

    那鸡公岭,两边是险峻的悬崖峭壁,独有中间一条小道。攀上去四下一望,只见层层梯田,浩浩林海,那条小河就像一条蜿蜒的带子,向东延展。数十家农房掩映在翠绿的田野和丛林之间。山风徐来,松涛起伏。

          李明亮用手搭了个凉棚,眺望着什么。

    他远远地盯着的是岩口那地主分子王定占的家,那是蓬蓬松松的茅草盖着的两间土坯房。俗话说: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像王定占这样顽固透顶的地主分子,他的反动本性是不会变的。
           王定占的爷爷和父亲以前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吸穷人的血,喝穷人的汗,靠着两百多亩水田,每年从农民手里收回四百多担租谷。那时的王定占全家只有八口人,但是下人、长年加起来就有三十多个,住的三合院整整有三十七间房,完完全全是一座庄园。
           王定占是地主,要揪斗他,既不需要理由,也有着一千个理由!

    当然,要能发现王定占和张秋珍露出点儿什么“反动”破绽,或者是私下藏有“变天债”之类的证据的话,斗争大会的效果就更生动、更具教育意义了。

    为了这个效果,工作组作了两三天的准备。头一天李明亮他们去找以前王定占家的长工,现在的五保户吴予周吴拜子了解情况。

    一部血泪史淋漓尽致反映出恶霸地主的可恶可恨:解放前,吴拜子是王定占家的佃户,受尽王定占爷爷、父亲和王定占本人的残酷剥削压迫,吴拜子起早睡晚,面朝黄土背朝天,用血汗给王定占一家换来了粮食,自己却吃糠咽菜。有一次吴拜子做完农活去赶羊,羊却被豹子拉去吃了一只,结果被王定占的父亲用柴块狠狠毒打,一只脚就这样被打瘸了。

           爬上了鸡公岭的顶端,就是响杆儿坪了。虽然炽热的骄阳伸出火舌舔舐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但满山的苞谷地依然是绿油油,远远地望不到头。其时的主要农活依然是锄地,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王定占和张秋珍也在社员里面埋头快铲……….

    吴元发、吴福奎很快窜出苞谷地走向李明亮,吴元发神秘地向李明亮说:“工作组进驻之后,王定占和张秋珍为了躲过群众对他们的斗争和惩罚,装得非常老实,甚至经常用甜言蜜语收买群众对他们的同情。但是大多数的贫下中农看了,都是非常气愤的”。

    李明亮说:“要彻底揭开王定占反动的本质和老底,就要从他们的表现中去研究王定占张秋珍为什么顽固透顶,以至于他们对党、对社会主义、对毛泽东思想的刻骨仇恨”。

    李明亮又说,“狼终究是狼!他们过去罪恶的事实需要发动群众揭发。表面上看他们虽然是老老实实在劳动,但是他们那反动的地主阶级立场和本性已经深入到了骨髓”。

    李明亮交代他们:“他们也许会以各种方式从事生产破坏和捣乱,你们一定要留意观察,不要放松自己的警惕性。”

                         五

    六月初三的晚上,斗争大会在吴老向家三合院坝举行。

    吴元发和程宗元早早地就在地头通知,要求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八点钟开会,同时要求王定占和张秋珍在家候着。

    傍晚,一支由万太虎带领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岩口王定占家,队伍里面有吴元发、程火银、程德华、吴老向以及民兵队长吴福奎。

    吴平、吴车车等五六个小孩子远远跟着在队伍后面看热闹。

    虽然万太虎带领的队伍斗志昂扬、气势汹汹,但是那王定占夫妇知道要斗争自己,却丝毫没有显示出紧张、慌乱和害怕的神色,早早就站在自己坝子里面等着了。

    一只瘦瘦的灰黄色的狗由于长期营养不良,站得远远地发出了几声中气不足而又发抖的叫声。

    岩口是沙子田东边又一至高地,一壁陡峭的悬崖顶端供托出一片平地来,这平地上安放着两间杂乱无序的土坯房,这就是王定占的家。

    沿平地往里延展的是一条长沟,长沟宽约两米,沟两旁是一颗一颗的垂杨柳树,沟的右面是山,左面是一层层的梯田。那长沟的水最终流向岩口,岩口是四面的绝壁,水从绝壁上往下飘洒,如云如雪,如烟如雾,形成了一柱一百多米高的瀑布。

    王定占外面那一间屋连门都没有,一个大灶头紧邻着墙壁,约占了这间屋的三分之一,上面有猪食锅,做饭用的锅和炒菜的锅。

    “大门”固然是已经敞开着的,但是万太虎还是威严地吼了一声:“王定占,快打开你的门,我们要搜查你的反动证据!”

    “你们进去搜吧,家里也没得啥”。

    王定占不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了,他知道一旦得罪了这帮子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搜查与破坏都在同一时间进行。一会儿,王定占的家就弄了个底朝天。锅盆碗盏和几件破烂衣服扔在地上,床铺上的烂棉絮和破稻草被翻得一派狼藉。

    吴元发左找右找,这边翻翻那边看看,空空的缸子翻过来看了之后,又用手去敲了几下。约约二十分钟后,吴元发终于在棕垫下面找出了一个小包裹来,包裹里面居然是一本破牛皮纸书,傍晚的微光中,上面黑黑的字分明写得密密麻麻,显然,这就是王定占家祖传的“变天债”了。

    家里居然藏有“变天债”,万太虎简单晃了一眼,不等王定占开口,就下达了命令: “捆起来”!

    吴福奎立即冲上前去,一把将王定占按倒,那张秋珍立即吓得老老实实跪倒在地,吴元发、程火银等立即将王定占和张秋珍五花大绑了。

    “带走”!万太虎再次下达了命令。命令显示出他的果断和威严。

    万太虎走在最前面,一群人推着两个地主分子,大步流星走向批斗会的会场。

    趁着麻黑麻黑的天,吴元发偷偷将王定占家中仅有的一袋苦荞面拎在手上走在最后面,谁也没有注意,路过自家门口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了进去,然后就是两手空空若无其事地跟着簇拥着到了会场。

    院坝的正前方安着两张小方桌拼凑起来的主席台,台上放着两盏马灯,李明亮、何农奎神情严峻地坐在主席台前面。

    程学邦、吴元礼脖子上挂着用毛笔写着“富农分子”的木板,高高站在会场最前面左侧的板凳上,低着头、弓着腰。

    何农奎为王定占和张秋珍解了绑,吴福奎给他们戴上早准备好的“恶霸地主”的木牌,又推了他们一下,王定占和张秋珍就紧靠着程学邦、吴元礼站在板凳上了。

       吴福奎立即带着两个民兵和四个紧握红缨枪的红小兵站到主席台的右侧。

    万太虎如同宝贝似的将“变天债”交给李明亮,在马灯的灯光下照射下看,那本已经是黄黄的变天债封面上却写的是“王姓族谱”四个大字。李明亮简单翻阅了两三篇,发现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变天债”,但是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随手将那本族谱放进了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色帆布包内。

    会场很快静了下来,李明亮高声宣布:“马跃八队斗争大会开始!”,接着向吴元发张望了一下,立时,吴元发右手往上一挥,口水爆天地带头呼出了一系列的口号:

    “打倒恶霸地主王定占”!

    “打倒恶霸地主婆张秋珍”!

    “打倒富农分子程学邦”!

    “打倒富农分子吴元礼”!

    男女老少也跟着震天价地呼喊起来,会场气氛立即达到了高潮。

    李明亮脸色红红的,像喝了酒一样兴奋异常。他大声说:“今天晚上,马跃八队的斗争很有气势,打了地主富农的威风。最近一段时间,由于王定占、张秋珍他们四散活动,取得了一些人的同情,甚至有人说他们老实,对待地主阶级和富农分子,不准有丝毫的同情和包庇。下面,就是要请各位贫下中农上来揭发他们的罪行”。

    平时除了赶集之外,沙子田人很少走出山外去看一看世面。他们老老实实而又平静地生活着,当骤然面临着几个四类分子忽然低着头站立在他们前面的时候,他们反倒呆了起来,一时不知怎么样才好。

    大多数人更是被那种可怜的眼光慑服了下去,以至于对他们抱有同情。

    会场突然沉默得可怕,整整两分钟没有人上台去发言。

    李明亮只好来了个王子点兵,他四下看了看,对吴元发说:“吴队长,还是你先带头吧”。

    吴元发讨好地向他点了几下头,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立即斗志昂扬地走到那四个四类分子的前面。

    吴元发口号声虽然喊得很洪亮,但是愣到作真正的发言,却立即成了一个大结巴。只见他古铜色的脸不知是由于气愤还是过于激动,一会儿就红到脖子,一会儿就又变得铁青。

    只见吴元发用右食指向上指着王定占的脸,结结巴巴高声控诉到:“过去你们…….你们一家人整天…….整天剥削我们。我和我爹帮了你们几十年,你们顿顿....又顿顿大鱼大肉,却却却没有漏出一点点…….一点点油星星给我们吃。现在现在,我们我们也也不会不会给你们好好好日子过过……”。

    吴元发的发言持续十多分钟,一直打着结巴,没有一句是成型的话语,似乎强调的都是没有吃到油和肉之类的话。

    王定占、张秋珍他们四个人却始终低着头。

    完了,吴元发突然从旁边捡起一根细棍子,向着他们四个的身上抽去。他下手很重,但是那四个人都埋着头,缩紧腰身顽强地接受着吴元发打来的棍子。没有讨饶、呻吟甚至是惨叫的声音,会场变得严肃、可怕起来,只听见那细棍子打在人生上发出“噗、噗”的声音,有人赶紧别过脸去,缩紧身子,似乎挨打的是别人,疼的是他们。  
           吴元发终于打累了。李明亮高声宣布“吴予周上前揭发四类分子的罪行。”

    那吴拜子一拐一拐还没有走上场就哭起来了。他一把泪一把鼻涕的哭诉他解放前的遭遇。由于哭得很厉害,他的哭声伴随着唱歌一般的数落声,嗡嗡茵茵地,非常怪异,不仅听不清楚,似乎还很讨厌,但是那被批判的四个人却始终都低着头。

    吴福奎走来走去,维护着秩序。万太虎时不时站起来命令他们“放老实点”,却也时不时地用一根细棍子敲打他们的头部,令人不由地心跳肉蹦。

    为了解恨,吴拜子直起腰杆子,用手杖又揍了他们四个不少棍子。  他激动之余竟然大声地发出一阵阵近似狼嚎的声音:“快去取劈柴来,快去取劈柴来”!

    听了半天大家这才弄明白,吴拜子是要用劈柴让王定占他们跪,会场里里面闹哄哄的,吴福奎却真地去找来了劈柴,可刚拿进会场就被何农奎挥手阻止了。

                                      六

    阶级斗争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抓蛇出洞”、“聚而歼之”的斗争大会之后,几个四类分子越来越感受到高压的态势和沉重的压力了。一周之后,小学校成了政治夜校,学校老师赵文斌被工作组指定为政治夜校的宣传员。
            李明亮、万太虎、何农奎近两天几乎都在学校里和赵文斌研究如何办好政治夜校的问题,李明亮说:“学校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好阵地。创办好政治夜校的事情就交给赵文斌老师”。

    于是,放了假的几十个学生又回到学校里来,一组学生在进行着节目表演,另一组学生齐整地背诵着赵文斌编写的大批判诗词:

    中央文件下达了,

    贫下中农齐欢笑。

    毛主席,发号召,

    批林批孔掀高潮。

    这个指示很重要,

    当前中心第一条。

    口诛笔伐齐声讨,

    对准林彪孔老二——猛开炮…….

    每隔两天,在白天劳动放排的间歇,吴元发就总要提前发出通知:今天晚上是政治夜校学习,每家都要参加,谁不参加,就扣谁的工分!

    当夕阳把最后一抹余辉隐藏到西山那边时,一轮明月已缓缓地升起。傍晚,劳作一天的男女老少一个不少地又都聚集到小学校来了。

    教室里面的墙壁上用红纸写了毛主席语录:“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学习园地”专栏的漫画上画着代表工农兵的男女三人,他们左手共同托起一本大大的《毛主席著作》,右手则紧握拳头,脚下踩着丑化了的林彪和孔老二。

    教室里很热,也坐不下这么多的人,于是吴元发和吴福奎马上就去搬出一张课桌,并支撑起黑板,课桌上放了两盏大马灯。

    社员们在学校外面的平坝上席地而坐,围成了一个大圈子。李明亮大声讲到:“从今天开始,沙子田的政治夜校就开课了。学校就要有学校的规矩,每两天晚上学习一次,组织纪律涣散者要作检讨,不参加的要说明理由,有事情要直接给工作组请假。今晚批判林彪和孔老二,下次是开展学习大寨、学习小靳庄和化林大队”,接着,李明亮从黄布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人民日报》来。

    李明亮说:“现在我给大家学的文章题目叫做《狠批克己复礼,保卫社会主义江山》”。接着,李明亮照本宣科地读起来,大约读了十多分钟,就读完了。

    接下来,就是赵文斌的杰作了,小学生们一拔一拔上前表演、演讲和朗诵。王定占、张秋珍、陈学邦、吴元礼完全没有显示出疲态。他们半闭着双目,一刻也不敢走动,双手平放在胸前,规规矩矩地坐着,虔诚地接受着一阵阵批判自己的歌谣,似乎在认真反思着自己过去的罪恶:

    我队有个女妖精,

    地主婆娘张秋珍,

    坏事常常干,

    党的政策恨在心……..

     

    王定占,大坏蛋,

    坏事多得很,

    问题不交代,

    私自记下“变天债”,

    时时想翻案。

    ………………

    夜幕完全降临,湿湿的夜露如约而至。如雾如幻的山峦陪伴着一片片的嘈杂和热闹,两盏大马灯特有的光圈让小学校始终处于云里雾里。

    人们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观看着小学生们那些清脆的诵读声和翻来覆去的政治节目表演,伴随着这些朗朗上口的诗句,他们在学习中仿佛还在等待着,等待着政治学习中是否会继续发生什么事情……….这时候的沙子田已经不再是那么的单纯和平静了——

     夜色浓,

    月西斜,

    群众收工回了村。

    路过村头吴大爷家,

    屋内油灯闪闪亮,

    灯光映窗花。

    透过窗口往里瞧:

    吴大爷坐灯下,

    左手捧宝书,

    右手把笔拿。

    他写下心得一行行,

    额头汗水不顾擦。

    我越看心里越激动,

    忙把全村细巡查。

    村南到村北,

    窗户亮花花。

    嘿,家家户户灯光闪,

    灯下有多少理论家?

    赵文斌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人,他爱学习,爱动脑筋,从不应付。每天都有新编的词叫学生们朗诵,把个政治夜校办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在学习小靳庄和化林大队的课堂上,小演员们演诵的又是赵文斌的新编——

    沙子田边好风光,

    大寨红花遍地香。

    专业队,齐上马;

    囤水田,绿汪汪。

    男女老少心里乐,

    人强牛壮谷满仓。

    三深窝,满山坡,

    矮杆良种种得多。

    跨“纲要”,上长江,

    社员踊跃出力量,

    支援国家多卖粮。

     

    沙子田边好风光,

    政治夜校亮堂堂。

     老公公,老婆婆,

    学马列,上学堂。

    批林批孔摆战场。

    小学生,出校门,

    拜工农,为师长,

    走五.七指示金光道,

    一代新人在成长。

    ………月光死一般地清冷,但月亮还是圆圆地漂浮在沙子田的上空。粘贴着满天星星的苍穹笼罩着苍苍茫茫的田野,山林的风悄悄带来了些许凉意,也留下了竹树摇摆怅然的磨蹭声。这时候的沙子田似乎已经停止了疲惫的呵欠,它要在赵文斌诗歌的梦里苏醒过来:

    沙子田边好风光,

      大寨精神大发扬。

    又新建,养猪场;

    又种蚕 , 又种桑,

    蚕子长得肥又胖。

    碾米房,人声嚷;

    面房内,隆隆响。

    娃娃岩修发电站,

    照明不用油自亮。

    提前实现机械化,

    偏僻山区放光华。
           于是,当大马灯高照起来的时候,劳动到天黑抓紧着回家做饭吃了的社员,就又急匆匆赶到小学校里来了。

    小学校平坝上,各色卑微的花草并没有因为人们的踩踏而死去,它们稀稀疏疏却始终在张扬着绿色繁茂的生命,一些野草莓和几支野菊花顽强地绽放出各色相兼的小小骨朵,在摇曳的风中,芬芳着坐满人的学习场地……

    但是,重复听一首歌,就会听得麻木。重复吃一道菜,就会吃得厌恶。尤其是在疲乏而又冒着清口水(饿肚)的时候,多次召开政治学习和批判大会,时间长了,就有人生厌了。

    这一天,照样是李明亮不厌其烦地作总结:“……干部、社员通过在政治夜校的学习,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觉悟不断提高,大家团结一致,大干社会主义,自觉地批判和抵制资本主义,……”。

         会场秩序不那么严谨了。有几个人在议论着些什么,开始很小声,渐渐地声音有些大,以至于李明亮不得不中断了讲话。

    从万太虎手中传递出一道很强的手电筒光,向议论的地方照射了过去,嘈杂的议论声很快就收住了。但是,有一个牢骚满腹的声音还在会场中间飘荡:

    “学个卵,饿起肚皮学,有啥子学头,再学的话,老子要喊他们管饭了!”

    是谁有这样的胆量敢于顶撞正在热火朝天的学习场面?万太虎声音不大,但是很严肃地指向那位牢骚满腹的人:“讲话的那位,是谁,请站起来!”

    手电筒光的照射早惹恼了一个五十左右的人,他“腾”地站立起来,发出了罕见的怒火:“照球啥子照,认不得吗?我叫程德阶”。

    全体男女老少的眼光一齐转向程德阶,李明亮好像还沉浸在还没有发表完的讲话中。万太虎手电筒光亮却死死地照射着,甚至是有些挑衅似的扫射着那陈德阶,以至于让陈德阶睁不开眼睛。然后,他向吴福奎、程火银望了望,发出了一道居高临下的命令:“把这个破坏政治夜校的程德阶给我抓起来”!

    他“命令”中的“给我”两字吐得特别重,似乎大有要在关键时刻要取代李明亮的态势。

    那程德阶穿着一件没有衣袖的油逛逛的火汗衫,一根草绳子扎在腰间,算是将掀翻的衣服收着不让散开,浅浅的白发下面罩着一个亮光光的头颅。显然,电筒光的持续照射也惹恼了他,让他那黑黑的一张纵纹脸上激动得暴出了条条青筋。

    说时迟那时快,程德阶握了拳头,他抽出叉着腰的右手,愤懑了许久的脏话立即伴随着食指的指向,从愤怒的面部表情中向万太虎飞了过去:“你狗日的万太虎,来两个,老子今天都要把你捡来吃了!”。

    民兵队长吴福奎刚想执行万太虎的命令,站起来的瞬间却又像木偶一样呆在原地。

    只见程德阶的儿子程福全不知是何时已轮着一把长长的而又明晃晃的闹刀,横眉竖目地立在了程德阶的面前。

    程德阶是孤儿,十八岁被抓壮丁,起义投诚后参加过辽沈战役和抗美援朝,身上有枪伤七处。这成了他的骄傲和资本,据说转业回来时曾经安排在水口公社粮站当保卫,但是由于没有文化,加之随意性比较强,天生不适应吃国家粮享福,自己要求回老家种田。

    那程福全可也不是好惹的料。他是难产生下的,命特别大,有一次单持一把闹刀,虽然身受好几处伤,但是拖回一只一百多斤重的带有铜钱花的大猫(豹子)来,全队的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吃了一顿从来没有吃到过的大猫肉。还有一次从上百米的山崖上滚下来,翻了好几番,起来之后,抹了抹头上的血,就自个儿走回家了。

    二十多岁的程福全,胖墩墩,矮虎虎,但是劳力特别大。除了是能背着三百多斤重的粪一间不歇跑几里路之外,单是右手就能够平端起一只六七十斤重的蘑子。平时和村名扭扁担、扳手劲、打拐子,给他过过招,玩摔跤被一下子放翻了好几个,两三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李明亮毕竟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成熟稳健,虽然也是紧握住拳头,但文绉绉的他绝对不是一块想打架的料。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身体也因为激动在微微颤动。

         双方的僵持持续了足足三分钟,既没有人劝,也没有人出来打圆场。还是程德阶大声对儿子也好像是对工作组的说:“福全,我们走,看他狗日的几爷子要干啥子?”

    又回头望了望,嘴里还在大声念叨着具有针对性的脏话:“日你的妈,老子玩枪子的时候,你娃娃还在灶门口吃糖鸡屎呢”,然后又是直昂昂地一甩首,带着程福全大踏步地一溜烟走了。

        好好的学习会议经程德阶这么一倒腾,把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工作组弄进了非常的尴尬境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之后就发出了一阵阵小小的议论声。又等了一会,见工作组的同志仍然没有发话,就有人开始去点火把,于是大家都点着火柴兜,四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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