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
借着春天的明媚,几天前回了趟老家,进入县界,看见右侧河道里的挖掘机在慢条斯理地作业,远处一个老汉赶着群山羊在岸上吃青。风透过车窗下落的缝隙吹进来,有股新鲜泥土的味道。挖掘机挖出的土被整齐的堆砌在岸坡上,另一台挖掘机跟在后面平整夯实这些土。看着这些让我想起小时候见到的人工挖河的场景。
(一)
根叔,小名叫树根,大名叫王洪根。圆脸,中等个头,黝黑的皮肤,长得壮壮实实。憨厚不爱说话。他是我的一位院中的叔叔。上世纪七十年在我们生产队赶胶皮大车,和一位时而抽羊角风的婶子拉扯着两男两女四个孩子,靠两个大人挣工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根叔带过两次河工。
一九七九年刚过完春节还没出正月,县里下达了出河工的通知。地点是在县城的东侧修一条引水干渠。接到通知各村各队都按条件按要求安排了劳力。根叔也在其中,但让他想不到的是,队长找到他说自己忙副业脱不开身,要他带河工当组长。根叔从来没有当过官儿,没有管过人,觉得为难,可又不好推辞,就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三天的准备,正月二十五出发。每年的正月二十五是北方农村传统打囤的日子。每家每户在自家的院子里或堂屋里用灶里的草木灰画上一个大大的圆,圆外画上梯子,圆内放上点儿粮食,祈福有个好收成。根叔早起打好囤,吃过早饭,推起准备好的红车子(独轮推车),赶到村西头的集合点儿。天刚蒙蒙亮,已经有十好几个村民早早的到了。每个人都推着红车子,车子上捆着被子、禄子、铁锨、镢头、铁镐等家什物品;有的还捆着秫秸苇席等东西。我们队的队长也到了,还特意安排辆胶皮大车拉了檩条、苇箔、木棍等高高的一大车东西一同前往相送。队长又给了根叔二百块钱,让他路过供销社买些日用品。
四十多里路,人们推着车子往前走着。有昂着头左顾右盼说笑话的,有低着头宛若没睡醒一声不吭的,有好像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有第一次参加的小青年兴奋地问这问那的。远远地望去好像解放前一只逃难的难民队伍。偶尔路过村庄,能听到狗叫,以及个别鞭炮的声响。
(二)
根叔感觉才刚刚睡了一会儿,就被叫早的哨声惊醒了。他缓缓地摸索着穿上衣服,走出潮湿干冷的地窨子,把出口处昏暗的铁皮架子的玻璃罩子提灯拧得亮一些。他不知道几点,除了附近其他地窨子透出的昏暗的光,四周黑黑乎乎的一片。星星在空中闪着,月亮变成了一弯月牙,静静的看着人间。近处的树影影绰绰,时有受惊的鸟叫。
根叔从兜里摸出一小张裁好了的粉连薄纸,再从另一兜兜里捏出一捏碎碎的烟叶,熟练地卷了一根烟,掏出汽油的打火机点着,站起身朝地窨子里高声喊了嗓子:“起来了,都起来了”。
这是进工地第八天了,任务是两个月完工,第一天开誓师大会时个别村组还吹牛要提前三天五天完工,可直到今天才把冻土层撬完。今年立春晚,去年冬天又格外冷的厉害,冻土层冻了几十公分厚。铁镐凿都凿不动,年轻小伙子的虎口都震裂了。这种难干的活儿,以前根叔也遇见过,那时他血气方刚,而今他三十七岁了,也有些吃不消,但不能说。虽然他没有当过官不会做思想工作,但他知道劲头儿只可鼓不可以泄。况且这才是开始,高紧张高强度的活儿还在后面,会更累。
“都怨咱村的熊支书,嘛熊手啊,抓的这破阄,安排住地窨子,又冷又潮,你看人家屯刘村都住到附近的村里去了”。栓子哥晃着高高的个子嘟囔着朝根叔走过来。
每年派河工时都由各村的干部去抓阄安排住的地方。一部分被安排在工地附近的村里住,住的都是户家的偏房、草棚,相对要干燥暖和些;另一部分就只能挖地窨子,用自己带来的檩条苇箔等搭建起来住人。地窨子阴暗潮湿,以前碰上下雨被子都要被淋湿。
栓子哥岁数和根叔差不多大。这时他已经到了根叔身边,继续嘟囔着:
“根叔,今天你还得去找趟管事的,以前画的白灰线都撬掉了,还得重新画一下儿,要不连个界限也没有,别给人家把活儿干了”。
根叔“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从兜里摸出卷纸和烟叶递给栓子。
“嘛王八活儿啊,真他娘的累的慌,不过照咱过去第一次上河强多了,那时没滑轮,光靠肩挑人抬。”栓子边卷烟边接着说。
“走,咱俩打些水去”。根叔不接话,看了眼栓子说。随即从旁边拎起一只水桶和两个暖壶,栓子捡起根木棍跟着向连部走去。
根叔带来十二个人,每人十米,分了一百二十米长的河道工地,两头搭界处都用白石灰画了线。前几天撬冻块撬的,都把白灰线弄没了。
太阳钻出了地平线,村庄里的炊烟在远处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工地上的人已经干了接近两三个小时了,远处的连部响起了开饭的哨声,人们扔下手里的家什呼呼的向一块集中。根叔安排的两个打饭的人已快步向连部走去。
干了一大早晨活儿,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着玉米面的窝头、饼子,不时地夹一筷子红萝卜咸菜。
“都他娘的几天没吃菜了,不知道晌午叫吃嘛?”老蔫一边吃一边嘟囔。
老蔫小名叫锤子,老蔫是村里人起的外号。个不高,方脸,长的轴轴实实的。多年前串村给人剃头,见得多心眼来得快,爱说。在队上是几个为数不多的外姓,和根叔同辈,年龄比根叔大个几岁。
“晌午吃煮白菜,刚才厨房里给说了”。打饭的其中一个慢慢地回了一句。另一个打饭的端了碗粥慢腾腾的走到根叔身边,悄悄地说“听连部里做饭的老丁说,营部正在和附近一个村里商量,把工地上人拉的粪卖给村里积肥,村里到收工时换给工地一头猪,给大伙改善”。根叔一听扑哧笑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做法。
“营部里这几天可能叫放电影的来工地放电影”。那个打饭的继续给根叔叨叨。
“都怪累的,谁去看这行子”。根叔也不看他兀自说。
“不来放不行,听说,别的公社有年轻的去村里看电影,为争位置打仗了”。根叔听着不再答话。
根叔吃过早饭找来连部里的连长,公社里带队的一个副书记,重新在南北两头与其他村和队的分界处撒上灰线。调出来四个人,两人平整夯实坡堤,两人负责拉小钩,在推车前挂上钩拉着送到堤上倒掉。这两人等河道下挖一定深度用滑轮时,一人在河道里拉小钩,把推车送到滑轮绳索处;一人在堤上拉小钩把推车送到倒土处。其他八人,每两人一组,每组三十米,一人推车,一人挖土装车,两个人每天一倒换。根叔和刚年满十九岁高中才下学的半拉小子一组。小伙子个头可以,一米七五左右,只是瘦吧点儿,没干过重农活。根叔让他和自己一组是为了能帮他干点儿。小伙子干活不惜力气儿,前几天凿冻土手都震裂了,鲜血凝结在手上看着让人心疼。不过根叔也想好了,过几天,再调整一下分工,让这小伙子去配合拉滑轮,在岸上把河道里的推车用滑轮绳挂上钩拉上去,叫“拉大钩”,配合的先扶着装土的车上去,然后从堤上把空推车摁着车头送下来,虽然跑的紧张但相对要轻一些。现在只能自己抢着多干一点儿让小伙子略微轻一点儿。
(三)
时间一晃又过了十多天,岸上堆的土越来越多,岸也被慢慢抬高着,天气也开始渐渐的暖和起来,柳树吐出了毛茸茸的芽儿,工地上除了飞的黄土,还有飞的柳絮和杨絮。人们已习惯了这种劳累,河道里有了说笑声,甚至大声唱梆子调的。当然也有身体弱受不了偷奸耍滑往茅房里跑蹲一会偷懒的;也有累的晚上躲被子里哭了第二天趴窝不起的。连部里的喇叭每天播着高亢的歌,中间有鼓励能干的宣传报道;也有反面的不能干的宣传报道。落后的小组工地上插着白旗,推车上也插着小白旗,以区别不落后的红旗。上百里南北贯穿接近全县的引水干渠工地上插满了旗子,微风吹来,红旗白旗都唰唰啦啦的响。四五千人在河道里推车的推车,挥锨的挥锨,喊声叫声连成了一片。人们好像在暗暗的较劲儿比赛,没有插旗子的车子吱吱吱的跑着,车上筐子里的土装的捂出了尖儿;插了白旗的车子也奋力的奔着,要努力地摘掉落后的帽子,捧个奖状,打个翻身仗;也有插了白旗破罐子破摔的主儿,依然笑迷糊的推着车子不紧不慢地走,好像思想里并不羡慕那些奖状,更不在乎人们嘲笑的眼神儿和语言,哪怕是自己的搭档的嘟囔也搁而不理,更不要说带队的恶言的批评,他们好像只是来享受这种氛围的。不管紧张的还是舒缓的,人们的衣服似乎永远是吹不干的,汗浸透了,但汗还在冒着,流着······棉衣,毛衣,夹衣,秋衣都浸在了臭烘烘的汗里,虽然每个人都围着白羊肚手巾,但好像永远顾不上擦。
“飞机拉线了”。不知谁高声喊了嗓子。人们兴奋地抬起头,一架飞机从远处的空中慢慢的飞过,一条细白色的烟雾脱在了身后,长长的,在湛蓝的天上慢慢飘散。人们那兴奋的眼光似乎暂时忘记了劳累。
坡堤抬高着,人往上推土越来越费事了,各队都架起了滑轮。根叔也安排人架起了滑轮,又抽出两人去拉大钩,包括和他一组的小伙子。小伙子前两天看见根叔安排和他岁数相仿的年轻的去平整坡堤,心里还有点埋怨根叔不让自己去,可看到根叔每天帮自己挖土装车那么照顾自己,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对,甚至对自己的这点怨恨有点儿愧疚。直到现在才知道根叔的用意,打心里感谢他,脸上乐开花,嘴唇外露着颗小龅牙,高兴得不得了。
“根叔,根叔,你听外面嘛叫啊”刚下学的小伙子活儿轻省了,半夜睡不着,碰了碰身边躺着的根叔,悄悄地问。
呜,呜,呜,简短而不连贯的单音,从地窨子上方檩条的间隙里传过来。根叔睡得朦朦胧胧的抬起头听了下说:
“夜猫子”。
“嗯,可不呗,就是夜猫子,等着吧,不知道给谁报丧了”。老蔫一动不动地闭着眼说。
“净胡扯,漫天野地夜猫子叫就是报丧了”。中间隔着好几个人的栓子抢白了一下老蔫。
刚下学的小伙子,好奇的披上棉袄,从被窝里爬出来,借着地窨子墙上昏昏的提灯光,透过檩条的间隙孔向外张望,既紧张又有些许的兴奋。可除了天边映入眼帘的一两颗星星外,什么也看不清,近处的树也是黑压压的。地窨子里一阵阵汗臭味,酸暴味伴着呼噜声,磨牙声向棚顶袭来。小伙子赶紧躺下蒙起头,渐渐的进入了梦乡。
“洗脸吃饭了,庄稼汉两把半,搭上蟠照着一天干”。有人像唱神歌似的嚷着。
“今天的菜不孬,搁得油不少,挺香”。老蔫咬了口长面卷子接着说:“要是每天都能吃到白面干粮多好,完工我也不回去”。
“胡扯,你不回去,还赖这里”。栓子抢白一声,看着老蔫接着说:“老蔫,你这家伙说的话还挺准”,老蔫抬起头,嘴里嚼着一注子白菜,怔怔地看着栓子,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旁边三队的老张,他娘没了,家里来人叫他了”。大伙也都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栓子。栓子接着说:
“听他队里的人说,他去请假,连长那个废头玩意儿还不许假,他和他吵了起来,上午接着就回去了”。
“操,这事儿,就该让人回去,连长就不死爹死娘了,这就叫瞎障”。老蔫插话接着说:“我姥爷那年死时,夜猫子在我家附近叫了一晚上,这东西挺准”。
“上岁数不担在乎了,八十不保天”。一旁的根叔慢慢吞吞的说。
刚下学的小伙子听着他们的对话,扭头向那片树林子里张望。想起了前天晚上的鸟叫。
(四)
一个多月过去了,营部里带工的副县长安排人到各个连部下达了收工的标准。每个小组河道还要下挖六十公分深,并在每个单位挖了标准坑,插了标示旗子;坡堤夯实,验收时以挖坑倒水水不下渗为准。五六米深的河道,下面都是泥浆了,人们干的有些腻烦了,又听说还要下挖六十公分,有的直接骂上了。可牢骚归牢骚,怨气归怨气,人们还是坚持着每天出工,挖土,装车,拉车。
天渐渐地暗下来,杀工的哨子响了,各小组都敛罗家什,慢慢的爬出河道。
老蔫蹲下身子装系鞋带,看着根叔和大伙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堤上,径直来到插旗的标准坑旁,迅速地拔出旗子,从坡上掘了七八铁锨土快速的扔到标准坑里,又插上旗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爬上坡走了。
还有十天就交工了。平坡夯堤的活儿,根叔这组比别的小组低了三十公分。被当做反面典型在大喇叭里通报批评,还插了白旗。村里带队的熊他,连长也来熊他,根叔耷拉着脑袋不吭一声,心里却窝着火。他们干活实在,严格按要求十公分一层土,夯一次。只是听说别的组有二十公分夯一次的,他不知真假,当然也不便去说这些东西。他又抽出一组人带着大伙发狠干活儿,每天早出晚归。但几天过去依然赶不上别的小组。村里喊来了队长,根叔看见队长来了,心里觉得委屈,也觉得对不住队长的信任。队长却笑呵呵的,好像一点儿压力也没有。给他说,没事,晚上加个班儿。
晚上的河道里静的出奇,白天柔柔的风此时也没有了,反而觉得有些凉。其他组的人在劳累了一天后都憨憨地睡去了。队长把大家喊到一起,低声嘱咐了一下,大伙的心里好像亮堂了很多,顾不上一天的疲倦迅速地推着车子,拿着铁锨向远处堆成山的待化不化的冻土走去。根叔心里直犯嘀咕,但还是按队长说的加入了造假的行列。
经过一宿的折腾,打的坡堤的比别的小组高出了十多公分。根叔小声问队长:
“行吗?这样”。
“没问题,擎好吧。我给那几个打夯的说好了,实打实地找几个点夯结实,验收时我领他们直接到那几个点上,一验不漏水就行了,验收的那几个人我都熟。”队长很自信地说。
但根叔心里还是打鼓。
上午,连部里管事的转过来看见超过了别的小组的进度,高兴地表扬了队长,也表扬了根叔。根叔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说嘛,倒是队长理直气壮的大声说:“我们为了拔掉白旗,拼老命了,干了一宿,好几个累垮了歇着去了。”随后连部里安排人进行了验收,拔了白旗。并安排连部里的报道员专门来了解情况,写了报道,宣传事迹。队长应付完这些事,和根叔又交代了几句,留下带来的不知从哪怼获得没有用上的一个汽灯,便着急火火的回去了。但根叔像做贼一样的心里扑腾了好几天。
收工前三天,营部里杀了猪给大家改善伙食,大家狼吞虎咽地吃着,咧着嘴笑,忘了两个月来的劳累。
收工那天,根叔陪着村里带队的副支书以及连部里管事的干部,在工地上转了一圈。标准坑里的小旗还插在原地,坑深已经和河道底基本持平了,但比相邻的工地看上去好像要高了多半锨头。连部里的人纳闷儿,根叔头一天就发现了也觉得纳闷儿。村里带队的副支书说:“是不是旁边他们挖的过了”。谁也说不上来,各小组都在收拾东西。那些第一次上河工坚持到最后的小青年脸上乐开了花,在工地上连跑带跳的抢着收拾。快要落山的太阳斜射过来,阳光暖暖的铺在河堤上,河坡上,似乎要欢送这群坚韧顽强的斗士。
第二年根叔赶着胶皮大车去县城拉木材,路过城东的引水干渠,看见有当地的很多人在修补河堤上一块块洼陷的地方,他不愿多看,扭头猛抽了大黑骡子一鞭子,车子骨碌骨碌的跑过。但他心里清楚,搁以前这样做是要绑了游河堤的。当然他也清楚,队长也没办法,队长也是认真的人,那些国家级的人命关天的大工程他不会有半点儿含糊的。
(五)
根叔第二次带河工是在一九八四年的秋后。
这时,地都包产到户了,队里的牲口,农具,机械等所有的集体的东西都平均分到了户家。根叔也不再赶胶皮大车了。公社改回原来乡镇的设置,村小队改成了村小组。河工还是和往年一样,每年派两次河工,也还是采用平均安排与抓阄相结合的办法,只是个别不能参加的得用钱来买河号,他出钱让没有摊上河工的替他去。另外县级以下的工程每家摊粮食和钱,不多,每户十斤八斤的,三块五块的,根据任务量定。
这一年根叔又摊上了河工,并且又有幸被安排当带工的组长。新当选的组长(队长),老娘胃癌需要住院治疗,去不了。根叔当过一次了所以不再打怵,况且人家也不会让自己吃亏,上次带工回去后,队里这些年第一次从上面要回来点补贴工钱,每人百十块,还多给了根叔一份辛苦钱。这次根叔很爽快的答应了。
这次工程是乡里的规划,离我们村十多里地修一条东西贯穿全乡的较大的排水沟。
秋收秋种,又把棉花柴别起来弄家去,拖拖拉拉的农活儿到霜降之后才完成。又赶上乡里临时有别的紧急工作要做,河工的集合到了十一月底才开始。
今年天冷的比往年要早,小雪节气过后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大地都披上了白色。到处银装素裹,洁净的让人不愿意去触碰那份素素的美丽。
根叔到连部报上到后,打发送来的拖拉机回去,又安排人到附近村里的代销点去买桶,盆,茶缸子等用品。随后又带着栓子和连部里管事的到现场,找到早砸好的分界处的木橛,把雪抢开露出白茬茬的地面,又重新撒上灰线。整个要施工的现场也早挂了一溜的电灯。
栓子和老蔫一组,从与屯刘搭界的西侧挖起,屯刘村的一个岁数大点儿的外号叫猴子的人在栓子的旁边挖。屯刘是我们的邻村,栓子认识猴子,却瞧不上他那奸猾样儿,所以从来都不搭理他。猴子住在工地,去的早先动的锨,铁锨紧擦着灰线的内侧挖。栓子本身性格有些犟孙,做事有点二拉干蛋。到了工地一看一下子上来了熊脾气,他也紧贴着灰线的内侧挖,生生把窄窄的灰线留在了河道里。一开始线并不扎眼,第一层挖到河对面减锨往回挖第二层,除了推车子的老蔫看出了门道,只笑不说外,离得远的人都没注意。过了几天,河道下挖了几十厘米,这个线就明显了,纹丝不动的立那里。两边的人都指指画画的笑他们。他们这两个组谁也装作没听见,只是自顾自的干自己的活儿。偶尔有个别直接问的,他们都会说同样的话:线下的部分,不归自己挖。根叔看在眼里,只是偷笑不已,他知道栓子的狗熊脾气,一旦上来谁说也不管用,即使组长(队长)在,他也不会听的;老蔫更是蔫蔫坏,滑的很。村干部更不会直接管。根叔听任其发展,想再过个几天让栓子脾气缓缓,私下里找他啦啦把这个线去掉。后来连部里管事的也知道了这事,专门找两边的村里带队的干部谈话,要求铲掉。可越是这样,两边越谁也不动。无奈只能由着他们。
(六)
根叔他带了十四个劳力,被安排在邻近村里的三户人家中住。根叔带了个小马蹄表,每天五点准时叫醒分散在户家中住的人。有时根叔想在村里住只是暖和些,其实不如在工地上住窝棚方便。在户家解手都不方便,小手还将就着有买的桶,大手有的就忍着去工地临时用苇席围起来的茅房里解决,除非闹肚子没办法,一般不给户家添麻烦;还得注意不影响人家休息,有的人带来了戏匣子成半宿的听,他都嘱咐小点声;户家有电视的他更不让去看,生怕弄脏了人家的东西。
人们坚持每天的出工收工,河道一点一点挖深,一米半多了,都开始架滑轮。根叔也安排人在河段岸堤的中部培置了高台,挖坑埋檩条架起了滑轮。又安排小林子配合拉大钩,负责把推车从堤上送下来。小林子,初中没念完就退学了,在家帮着腿脚瘸嗒瘸嗒的父亲干些农活。今年刚满十八岁,为了挣三百块钱而顶替河号的。根叔一开始就很照顾他,让他和自己住在一块,分菜时也让人给他多分一点,现在生活比以前强多了,顿顿都是白面馒头,每天一顿肉菜,也没人在乎这些。
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东天边有些发暗,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远处的一切,一片片的黛色裹在一起。渐渐地天亮了点儿,东侧天边从南到北泛着一种橘红色,这种橘红色又像淡淡的火苗儿,好像下面燃烧着一铺炭火。继而天越来越亮,看清了远处的树木,村庄,刚才的橘红色渐渐的融进并消失在一片淡淡的青白中,太阳把阳光集中在一块,慢慢的从东靠南的位置拱出来,一点一点的······
栓子,老蔫与邻村之间的那道谁也不挖的灰线墙,顶着白灰单薄而齐整地站着,任凭冬日的风吹也不倒,而且似乎越来越硬,越来越结实,成了整个河道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大家伙在笑话他们的时候,却又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技术,居然碰不倒,这用铁锨的分寸把握已经很到位了。老天爷似乎也要坚持着看到最后。连长熊了两次村里的干部和组长,可就是做不通工作谁也不干,两边似乎杠上了,只好暂时放下不管了。根叔开始还想做做栓子的工作,但后来他不知怎的也有点生对方村的气了,便索性不问,心里骂,爱他娘的嘛样嘛样吧。
“唉吆,唉吆”,随着一身尖叫,不远处传来了喊声:
“摔着人了”。根叔紧张的回过身去,看见老蔫几个骨碌从坡上跌倒河道里。推车斜着歪倒在坡底,小林子慌乱地扎着两手从坡上跑下来,奔向老蔫。根叔也扔掉铁锨,大步跑过去,周围的人也围了过来问长问短。老蔫躺在河道里,咧着嘴,用一只手揉捏自己的膝盖、脚脖子,嘴里直嘟囔:
“唉,倒霉,只他娘的倒霉,脚下一滑,就跌倒了,车子也扔出去了”。
“也怨我,没稳住脚儿,手也没抓死”,小林子不好意思地看看老蔫,看看根叔,看看大伙儿说。
根叔说:“现歇歇,动动胳膊腿,看看有事吗?”复又抬头看看坡堤,坡上留下了几道白乎拉的滑痕。旁边别的小组里的人有的往这边瞅着;有的继续着自己的活儿。由坡上下来的空车速度一下子降下来,不再溜溜的跑。前边反抓着车把倒过来下的人更加小心了,而在后面送空车下来的人,双手抓着车头的横梁使劲儿摁着,尽量挺直身子,稳住步幅,控制空车下坡的速度;那些推土的人,双肩挎着蟠绳,双手使劲儿推着车,胳膊腿都绷得紧紧的;车头前拉小钩的绳子绷得直直的,拉绳的使劲儿拉着。所有人额头上都渗着汗,流着汗,汗滴汗水在有些料峭的寒风里一闪一闪的闪着光亮。
“不行,就回去歇歇吧,我给别人先帮着干去”。栓子冲着老蔫大声说。
“栓子,把他送回去吧”。根叔看了一眼栓子,边说边扶起老蔫。
大伙七手八脚地把老蔫扶上了推车。
根叔不放心,下午放下手里的活儿,回到住处去看老蔫。一进院子听见西房屋里有戏匣子的声响,推开门看见老蔫正半躺在地铺上听京剧。老蔫见根叔进来,笑着赶紧关了戏匣子。
“怎样了,还觉得哪里疼?”根叔笑着问。
“没事儿,没伤着,甭挂着我,这两天干得有些累,想歇两天。这两年觉得腿脚儿,力气头明显赶不上前些年了,怪不当的国家到了五十就不让上河了”。老蔫也笑着说。
“行,歇两天吧,想吃点嘛?我叫房东嫂子给你做点,别从连部捎饭了”。根叔看着老蔫说。
“不用,不用”。老蔫有些不好意思的连连说。
“没事,咱最后给他点钱就行”。根叔掏出一盒巨轮香烟抽出两根,递给老蔫一根,划根火柴点上两人的烟安慰着他说。
“就是褂子让红车子筺条子划了条口子,怪可惜了,孩子的工作服,去年刚给我”。老蔫吸了口烟边说边拽起藏青色的衣服。
根叔笑了笑没说话。
(七)
天气都二九了,河道里的土随挖随上冻。四十天的工期,又延长了七天。大地上的树木都落没了叶子,一些麻雀和一些野雀不时地飞过,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向着河道里挥锨推车子的人们叽叽喳喳的叫着。北风也凑热闹似的呼呼的刮着,刮到脸上像一把一把的小刀子在割。人们的手也都冻的裂了口子,虽然戴着手套,还是觉得生生的疼。人们还依然坚持着最后的努力。
不几天,进了腊月,大多数的小组都完活儿了,个别的已经回去了。根叔这次稍微慢了点儿,不过现在没有以前的评比,奖状,插旗,宣传报道了。所以也就不用担心挨熊,脸上挂不住这些东西了。但做事还是要善始善终的,根叔他们又忙活了一天,算结束了。但那道顶着灰线的风景墙还威风凛凛的立在那里。屯刘村的人在干的差不多的时候,冻得受不了夜里开小差跑了。
工地上剩的队伍基本没有了,连长找到根叔近似恳求的商量说:“你们出一个人,我们出一个人,把那道立着的土弄了吧”。说得根叔不好意思,便拿了铁锨和连部里一个小伙子到河道里,从下面挖了挖,一用劲儿推倒了。十几车子的土扔在了河道里,静静的躺着为这次河工画上了句号。
尾声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回老家,到根叔家串门儿,根叔穿了条大裤衩子坐在马扎上,脚的趾骨突兀着有些变形,大腿上布满了青筋,像一条条的蚯蚓。我说:“根叔,你这腿可能静脉曲张,该到医院里看看。”根叔淡淡的一笑说:“哪有那么娇气,这都是以前挑河落下的,只是有点发木,不疼,不碍事儿,只是你婶子,现在这样子,肚子涨得鼓鼓的,都说害眼棵(当地野草。土法,个别腹水管用)熬水敷管用,敷了两三个月了都不见下”。
我回头看了眼躺在土炕上的树根婶子,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条,只是肚子高高的。她这是肝癌的后期肝腹水,可我又不便多说什么,只是陪着他默默地坐着。我递给根叔一根烟卷,他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不再说话,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不知是回忆起了河工还是和树根婶子艰难困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