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这条河叫黄河。
上小学的时候,教室墙上挂着一幅中国地图,我会时不时地踩在板凳上,看着这条蓝色的仿佛一个巨大的“几”字的长线,镶嵌在中国的版图上。那时我就对这条河的名字琢磨不透,为什么叫黄河,怎么不叫蓝河、绿河、红河?年岁渐长,关于她名字的由来越来越清晰。上古时期,河面宽阔,水量充沛,流水清澈,但并不叫黄河。《说文解字》只用了一个简单的“河”字;《山海经》里给河的后面又加了一个水,即称之为“河水”;《水经注》中注释为“上河”;《尚书》里又叫她“九河”;司马迁在他的巨著《史记》中称之为“大河”;而《汉书·西域传》中又称为“中国河”。是的,她安静地流淌在中国大地上,叫中国河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条河就如同她的河道一样,不断地改道,又不断地改换着自己的名字。唐宋以降,河水中的泥沙日渐增多,有人称其“浊河”、“黄河”。
黄河——一个直观、形象的名字,一直被人们沿用至今。
我曾在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见过这条河的源头,晶莹剔透、玲珑欢快、不急不躁地行进在草地上。在兰州那条有名的铁桥上俯瞰穿城而过的河水,清澈早已遁逃,只留下一个“黄”字,在城市的楼宇间流淌。当然了,我也没有忘记去看那座著名的黄河雕塑。这座黄河母亲,在众多来往的脚步里纹丝不动,她的目光眺望着更远的远方,蜷缩在她怀里的婴儿,贪婪地吸吮着来自母体的乳汁,我知道母亲曾经饱满的乳房已经被这个婴儿吸吮得差不多了。很多人争抢着和我们的母亲拍照。而我,摸了摸母亲的肌肤,她的肌肤明显干裂粗糙,没有了水分,没有了光滑,没有了温润。在河套平原,向东的汽车似乎在追逐向东的河水。两岸的葵花映于夕阳晚照的河面上,河水在动,葵花也在动,此处断然想起“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列车在陇海线上奔驰,一个河南人指着远处的河堤对我说,看见了吗?那就是黄河,她一旦决堤,开封将是第一个被淹的城市。在火车的速度里,我没有看见奔流的黄河,但我听见了有关黄河的话题。有一年,出差山东,办完事以后,我曾委婉地要求客户陪我去看看入海处的黄河,客户大着嗓子在酒精弥散的氛围里说,那有什么好看的?除了渺茫和宽阔,你根本分不出哪是河哪是海,没有什么可看的。我只能在他的语言里想象那渺茫、那宽阔。
事实上,关于黄河,我曾无数次地在宁夏平原上目睹她的容颜和风采。从我寄身的这个公司出门向东,到黄河岸边也就3公里左右。只要我愿意,我会在任何一个周末步行去看她,骑自行车去看她,抑或坐车去看她。
夏天,宁夏平原的天蓝得出奇。没有风,没有云,只有密密匝匝的玉米张扬着绿色。正是灌浆的季节,我穿过这田地的时候,白色的T恤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这时候,与玉米为邻的还有刚刚灌过水的稻子,稻子被水浸泡着,白中透亮,亮中泛绿,偶尔会看见水鸟在其间飞起又落下……
玉米、水稻、水鸟……它们生长、生活在这片地域上是幸福的,是奢侈的,奢侈得让我萌生嫉妒之意。我嫉妒这河怎么就不曾流过我的故乡?
每次站于河岸,看着平稳、舒缓、温婉,没有浪涛、没有声响、更没有“卷起千堆雪”的河水时,我知道流过了高原,流过了峡谷,河已经有些疲惫,需要休息,需要积蓄力量,准备下一个行程。
躺在黄河岸边,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每一次看见的河似乎都与上一次不同,河在变细、变窄,变得不及从前。2500年前,那个坐着牛车看黄河的人,当他站在黄河岸边,面对宽阔的河面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他的感叹里含着哲学的意味。当然,河水与哲学无关,河水也不会因为哲人的感叹,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和宽度。1000年前,那个叫王维的大唐诗人在宁夏中卫一带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不朽诗句。诗人的情感总是丰富的,让多少后来者追慕和想象。70年前,一个叫冼星海的人骑着毛驴在陕晋峡谷前,目睹这条河。那时,这条河在音乐家的眼里、耳里、手指间化成巨大的音符,咆哮的河水挟裹着一个民族的愤怒……关于这条河,有太多的赞美、描述和哀叹。我不知道,这些在历史上有作为的哲人、圣人、作家、画家、音乐家,现在面对这条河时,能否留下当初的声音?
这个在黄河岸边摆摊的老人,我每次来都要和他聊上一会儿,更多的话题是关于这条河。他说小的时候,看见河水很宽,自己只能游到一半就要折回来,生怕被淹死。现在呢,一个胳膊肘高的娃娃都能游一个往返,河水也比他小时候浑多了,鱼也比以前少了,小了。那时河滩上苇子、野草长得密实,到处都是水鸟下的蛋,人钻到里面根本看不见。你看看,现在,苇子稀稀拉拉,野草几乎都没了,水鸟只是偶尔来了又去了。
对于一个外来者,我只是见过书本上的黄河,阅读和聆听过文字里、诗词里、歌曲里的黄河。河流肯定比人的历史久远,我真正看见她的时候,她流淌了多少年,又有多少村庄、多少人选择这条河生息繁衍?人总是在路上,不经意一生就结束了。而河呢?自己的生命总在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疼痛也只有自己能够感觉到。但枯竭的那个时刻,只有人能够看见,河本身是看不见自己身体的死亡。
我依然躺在黄河岸边。
看着远去的河水,缓慢、悠长,又似乎不想离去。尽管河水很浑、很黄,被新兴的工业文明糟践得日渐消瘦……污染、排放、断流在她的身上不断上演。但她总以宁静的方式喂养着流经地域的富庶和繁华。
太阳开始悄无声息地下落。大地一片霞光,河面一片霞光,眼前全是霞光一片。向黄昏,长河落日圆。落日总是那样圆,亘古不变。而长河呢,也会亘古不变吗?显然这只是一句从唐朝走来的诗句,唐朝早已远去,诗句依旧被传承,而诗句中的长河明显已经没有诗句产生时那样长了。
我离开时,那个摆摊的老人依旧独守着他的货摊,也独守着这条河。我觉得这河和此时的老人一样,相互守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