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年底,突然想写一部关于狼的长篇小说。此前十余年写过不少狼,但此次愿望之强烈,大有一次把狼写尽,之后再也不碰狼的决心。翻看电脑中写狼的文章,才发现有不少故事在先前被写进了散文,此次要写小说,顿生惋惜之感。但我相信于小说而言,写过的狼故事仍不失为一种积累。
之后便构思题材,苦思冥想多日,仍为无法确定小说的时代背景而头疼。我设想的小说主角是一只白鬃狼,因其脖子上有罕见的白鬃而引人注目,之后它的命运也因白鬃而骤变。但它在怎样的环境和人群周围奔突才更富戏剧性呢?起初我将时代背景放到解放初期的新疆,溃逃的残匪乌斯满计划逃向前苏联,听说阿尔泰出现了一只神奇的白鬃狼,便想将其打死剥狼皮取狼髀石,作为逃至苏联的见面礼。但又觉得战争与动物可供想象空间小了一些,遂决定放弃。之后我想把全国收缴猎枪、禁猎的那一年作为时代背景,写新疆一代猎人最后一次打猎,其职业在终结过程中的纠结、挣扎和反思。但那件事太过于短暂,且只是小范围人群的命运变化,构不成小说所需的时代冲击,便再次放弃。后经过反复衡量,认为在新疆所有大事件中,“文革”的冲击力最强,于是决定将“文革”作为小说背景。
小说动笔前,将白鬃狼仰望苍穹嗥叫确定为贯穿小说的主线,并写下关于狼与苍穹关系的前言:“万物之上,是苍穹。西域的一些游牧民族认为,狼是苍穹之子,受苍穹之命在春天驱赶草原上的动物,并将病死腐烂的动物吃掉,避免草原遭受践踏和传播瘟疫。他们与狼长久相处,深知狼在饥饿或疲惫时,会对着月亮或苍穹长嗥让身心获得力量。狼与游牧民族的死亡亦有密切关系,当老人去世后,他们会将死者放置在山冈,或让其从运送的牛车上自行滑落,等待天黑后让狼将死者吃掉。他们坚信,只有让狼吃掉死者,死者的灵魂在狼回归时,才会被狼带入苍穹。而活着的狼,仍在对着苍穹长嗥,仍然与人类生死难离。”
我想把苍穹作为这部小说空远深邃、且有神秘敬畏的意象,让白鬃狼因为苍穹表现出刚烈、高远、顽强和隐忍的精神反应,并让苍穹显示出意味指向。白鬃狼数次仰望苍穹并发出嗥叫,瞬间获得力量逃出困境。在小说最后,苍穹不再给白鬃狼力量,狼的命运被推到极致,苍穹的精神作用破灭,突出人对古老文明的冲突。
我期待这是一本有关救赎的书,人打狼是出于欲望,但欲望在一定程度上会压倒或蒙蔽人的敬畏之心。其实,人和狼都是天地的孩子,冥冥之中被苍穹的眼睛注视,最后都会在大自然的永恒法则中回归,并学会低下头敬畏大地。
书稿写完后,想起哈萨克族有一种向猎人索要猎物的习俗(哈萨克语称“斯热阿勒合”,意为认识后就是最好的)。第一次听到这个习俗时,说的是人们在路上碰到打猎归来的猎人,虽然彼此陌生,但人们会向猎人索要猎物。在他们看来,猎物属于草原上的每一个人,猎人是代表大家前去领取的,可尽管索要。猎人不会拒绝陌生人的索要,会很大方地将猎物赠予对方。多少年来,猎人们自觉遵守这一习俗,并坚信给陌生人赠予猎物,会得到神的保佑,因为陌生代表意想不到的福祉。第二次听到这个习俗时,了解到更具体的细节——猎人在打猎返回时,会在马鞍上画上线,并将猎物挂在画线处,表明此猎物是可以赠予的,陌生人可尽管索要。猎人对陌生人慷慨赠予,仍然是对福祉的期待。
两次听说的习俗大相径庭, 均为陌生人索要和猎人赠予。但这个习俗的宝贵之处,却在人们做这件事的背后,猎人和陌生人的赠予和索要,并非只是简单的付出或得到,而是人对神的期待。这就让我们相信,只要一方天地丰富,人心便必然自足;只要人心自足,便必然能够向神。
于是便觉得这部小说与索要猎物的习俗极其相似,甚至因为同在新疆,二者更应有对应关系。这是否也是一种索要?小说中的故事大多是听来的,所以我的写作是向新疆索要“猎物”。我在新疆生活二十余载,听过很多狼故事,每次倾听犹如得到天赐,更犹如面对一个满载而归的猎人,让我忍不住想索要自己喜欢的东西。相对新疆,我是一个幸福的索要者,发生在高山、牧场、雪山和森林地带的狼故事,以及狼身上附带的生灵脉息,到了动笔写作时,犹如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让我觉得作为索要者是多么幸福。
书中的狼故事,被我虚构进村庄和牧场。我坚信民间力量最为强大,牧民们先于我的写作将这些故事口头传播,使之成为新疆最好听的狼故事,而我只是将这些狼故事用小说的方式写了下来。写完后,便觉得自己既是幸福的索要者,也是慷慨的赠予者。现在,我将这部小说视为猎人回归时的“猎物”,亦可向他者赠予,惟希望有更多的人成为幸运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