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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树恒:年的村庄
    • 作者:孙树恒 更新时间:2017-01-13 09:56:42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371


    (一)

    我的故乡是一个叫白音昌的地方,是奈曼旗南部山区的一个村庄。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那里生活了。

    小时候,一到过年,是村庄最热闹的日子。

    那时候,过年是最喜兴的,欢天喜地啊。

    是腊八节打开了年关,喝了腊八粥,就接年了。俗话说“谁家烟囱先冒烟,谁家高粱先红尖。”

    我记得腊八那天,姐姐也是老早起来,熬腊八粥。虽然母亲去世早,也不甘落后,期望高粱早红,也是过日子人家呢。

    我家的腊八粥是黄黏米做的,里面放几个枣和一些红豆,盛碗里,姐姐再给我放点红糖。姐姐说,腊八粥耐饿,红糖是暖身子,上学路上就不冷了。我喝了腊八粥,热乎乎的,就揣上干粮背上书包出门了。同学们们一见面,就问,喝腊八粥了吗?!我从袖口里抽出手来,擦下嘴巴说,喝了呀,还加了红糖呢,不由自主的得意起来。就蹦蹦跳跳地跟同学一起去四里地外的学校。

    常言道,腊七腊八冻死俩三,是一年里最冷的那两天,在那个年代,不知道怎么那么冷。

    可是,喝了姐姐做的腊八粥,一路上没有觉得有多冷,身子暖呼呼的。

    站在山岗上,回望村庄,在山村里飘舞的炊烟,那腊八粥的香扑鼻而来,重重围困着小小村庄。

    寒冬的村庄清澈明朗,无忧无虑的心情,在胸中荡漾。明媚的阳光闪烁着,我跟小伙伴在山野里紧紧追逐,在年的滋味里舞蹈。

    (二)

    年是村庄最奢侈的日子了。

    可以说,是举全家之力过年啊。

    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不知所云,欢乐不已的顽皮,过年是我们最大的期盼。能吃点好的,能穿新衣服,能放小鞭……

    那时庄稼人的日子还没有强壮起来,新年的喜悦便从村庄的皱纹里升腾起来了。一年最后一个关口总是要过的,过年最大的一件事是,就是有没有,都要杀猪过年。

    过了腊八,家家户户要杀年猪。那时,农村真是困难呀,能杀猪的人家还真不多。有的人家买点猪肉过年,有的人家杀了猪,再卖一半,也有呢。好在父亲在粮站打工,粮食麸子不缺,姐姐也养猪,只不过那个年代,猪都小,喂了一两年,也就是杀个白十多斤。

    杀猪是轮流的,杀猪匠就那么几个。杀猪那天是最忙碌的一天,也是最高兴的日子。几乎全村人都来帮忙。

    猪也不是好惹的,抓猪就是很费力气的活。有一次,因为猪没有捆住,猪跳出猪圈,跑到村里,好半天才抓回来。

    杀猪,接猪血,退毛;洗肠,灌血肠,煮肝心肺,炖杀猪菜。我领着妹妹,跟几个好伙伴,那天早晨老早起来,屋里屋外的跑着,收拾猪鬃,帮助灌血肠,再就是盯住锅里,看见大人们不注意,偷着吃一口。偷东西吃,感觉那时候,都那么香。

    每次杀猪,杀猪菜是用槽头肉、干白菜,每次都要炖一大锅。都要招呼全村人来吃饭,来不了的老人,都要给送一碗杀猪菜。那几年,我家猪都小,都是当年猪,每次杀猪时肉都不够,都要再买半扇子。一年了,总麻烦村里的,吃的太可怜了,也过意不去。

    剩下的肥肉熬成猪油炒菜用,瘦肉放进缸里成了腊肉,将猪头、蹄子和耳朵放进闲屋里,等到二月二再吃。

    那个年代,村里之间,贫富差别不大,人们单纯友善。都有亲戚关系,那真的认亲啊。

    (三)

    过年那几天,村庄的一缕缕炊烟,舞蹈着,是那么的美丽。

    要扫房,打扫屋子,洗被褥,上坟……那几天村庄的色彩每天都是新的,村庄的屋檐下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人们走在路上都是忙碌的姿势,捧起一种质地坚硬的幸福色彩。贫困脆弱的心渐次挺立起来,与远处飘舞而来的年的气息。构成村庄迷醉的情怀,感慨去日已久的疲累生活。

    蜗居在山村里的人们,开始磨黄米面,蒸年糕、蒸豆包。姐姐每次蒸完了年糕、豆包,都放在厢房的盖帘上,或簸箕里,怕融化了。每次吃时一热就行了,也够年前年后吃的了,有时姐姐还送左邻右舍的大娘几个,来串门的人拿上几个,“尝尝我家的豆包”,成了姐姐那几天常说的话。一次下大雪天,家里没有水了,村里的井又是土井,用辘轳摇的,父亲在外地,我们几个小孩子怎么弄的了,冰天雪地的,又不好求人,只好用泔水热的豆包。那个年代,家里没有个大人却是不行的。我依稀记得,姐姐在村里土井旁弯腰打水的背影,好想与村庄的一切景物闷口喝尽。

    蒸完年干粮,就要做豆腐了。那时做豆腐是用小磨,小磨不是谁家都有的,那几天也是轮流用。我家用时都是晚上。姐姐白天把黄豆泡上,晚上推小磨,我跟妹妹填豆子,有时我也推两下,我不是个干活的人,推两下胳膊生疼,可是很高兴。当豆浆磨成糊状,放进锅里,然后姐姐把化了卤水放进去,再用纱布捞出来,装进圆圆的席囤子里,过一段时间,打开来,一块块切开。屋子里就弥漫着豆腐的香味。姐姐说,卤水点豆腐,时间长了硬,短了软,恰好豆腐又嫩,又劲道。我是掌握不了火候的,姐姐是个小大人啥都会,我是好羡慕的。我跟姐姐说,长大了,也要啥都会。姐姐说,不光学这个,学习好就行。

    豆腐好了,姐姐拿来酱,让我跟妹妹蘸酱吃,把豆腐渣炒了当饭吃。忙碌完了,都大半夜了。还嘱咐我,明早上学,记得给袁大娘送两块豆腐去。

    憨厚地村庄,固守着独有的风花雪月,善待着早出晚归的人们,只有用心灵才能称出重量。

    用唾沫沾手指洇开纸糊的窗从小洞看着窗外的寒星,呆望着清冷的光,让我兴奋不已,年让以别样情怀守望,并在这个年关里,高悬在冰天雪地的屋檐下。“年好过,日子不好过”,姐姐总这样说。

    (四)

    冬的 寒意笼罩着山乡,年的热闹覆盖着山村,到处蔓延。

    那时,我也放假了。村庄的人们,满心欢喜,不约而同走出家门。

    姐姐拿着一年攒下的一点钱,揣着布票、粮票,背着瓶瓶罐罐,手中还提着绿色洋棒子(大瓶子)。

    那时,还没有集贸市场,只有供销社。“逛供销社。”

    走过后沟到前沟,爬过梁,绕过弯,沿着山路,涌向供销社。

    那人潮涌动的场景,十分热闹,三个一堆,五个一伙,无论陌生还是熟悉的乡亲们,供销社屋子里挤得满满的,热热火火过大年。

    我是拿把猪鬃,还有攒下的破铜烂铁,去供销社换鞭炮。

    那时供销社屋子里味道,真是香,那糖的香,苹果的香,酒的香,我直吸溜鼻子,迈不动步。这摸摸,那瞅瞅,兜里没钱,手里空空。

    我只好去土产日杂门市部,那里是收土产,卖鞭炮的。可是那个屋子味道一点也不好,有汽油味,农药味,铁锈味……我跟售货员左磨右磨吧,换了两挂鞭,一挂二百响。那个高兴呀。

    姐姐也买了点布,做新衣服和新鞋,买了半斤糖块,还给父亲买了一洋棒子酒,大概三斤把。“有新衣服了”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喊着。“有鞭炮了”,我不停地叫着。

    对于新衣服、新鞋是盼着过年穿,姐姐让邻居大娘帮助剪裁。这我是既关心,也不着急,过年穿上就行了。

    只是对鞭炮是情有独钟,每天在兜里装着,也不敢放,怕放没了。有时出去跟小伙伴们玩,小心翼翼地摘下几个,放几个,听下响。别让伙伴瞧不起。“我也有鞭炮!”

    快过年了,父亲回来了,又买了几挂鞭。我的兜里就充裕多了。时不时出去张扬。有一次,在兜里鼓捣火柴,不小心把兜里的鞭炮燃响了,把衣服炸了个洞,手也炸黑黢黢的。是姐姐抹了点酱,几天就好了。

    过年那几天,是我最快乐的。那几天除了玩就是玩,我的玩兴就是放鞭炮。

    父亲有时还买些二响子(二踢脚),那是父亲的最爱。父亲手抓着放,当时感觉父亲好勇敢。我有时也放,我是放到墙头上,或圈住地缝里,点着了,就跑。父亲说,小心炸着。

    鞭炮的硝烟与村庄的炊烟,溢满山村上空,鞭炮的火光照亮山村夜晚,也照耀着我的笑脸。

    (五)

    年的 浓烈的唤声,让人们在袅袅炊烟的搀扶下,洋洋洒洒飘逸开来,弥漫在山山岭岭之间。

    阳间过年,阴间也要过年的。那就是过年时要给祖坟和亲人上坟的。“过年了,他们也需要钱花。”

    我小时候上坟时,都是腊月二十左右。我要跟本家兄弟去上坟。那时过年的日子,都是大冷天,可是,那时又不怕冷。每次去上坟时都是一路飞奔。

    离祖坟有十里地,我们背着烧纸,爬上北梁,步行一个两小时就到大榆树祖坟地方。几十个坟头挨个烧纸就行了。只是说“爷爷奶奶,过年了,给你送钱来了,买点东西吧”,很轻松,很自然的样子。

    回过头来,去母亲的坟墓前。母亲的坟在鹞子沟头,是一个孤坟。看着母亲的坟,心情就沉重起来。母亲本身是患病而死,显得孤单,清冷和羸弱。姐姐说“妈妈托梦说,她好冷,走时带把锹吧,培点土”。聚散依依,魂牵梦绕,那就是逝去的母亲。母亲的坟在冈的高处,被风吹的几乎平了。我给母亲烧纸,边念叨“妈妈,我们挺好的,我学习挺好的,家里挺好的,给你送点钱买点过年的东西吧,别惦记我们”。烧纸燃烧旺旺的,飞散的少少的,妈妈也许听到了我的话,触摸到了儿女难以抹平的心情吧。

    我用铁锹在旁边林地里挖了几锹软土,又找来几块石头放上,我怕明年再来时找不到。清明节栽的柳枝,都没有成活,成了枯枝。

    我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眼角里的一滴滴泪,毫无控制地祭奠了母亲埋葬的地方,任悲戚恣意流淌。

    每一次上坟,都浸透出心灵的愧疚,好想回到母亲的膝前。父母对儿女的牵挂,儿女对父母的依赖。在心底酝酿了多年的泪水,向母亲喊出的每一声,是不含一丝一缕杂质的亲情。这种情感,千百年来,映照黄天厚土。

    (六)

    过年了,在外漂泊的人回来了,在粮站做临时工的父亲也放假了。

    年,越过千年,习惯性地落在村庄。

    那个年代,村子里的人,就是玩纸牌,顶牛子,就是有一副扑克都是奢侈的事,就是说这家有在外面工作的“公家人”才买得起。我第一次见到的扑克就是鲤鱼牌扑克,是旗印刷厂生产的。

    大人们抽烟,看牌,喝茶。我们小孩子就是玩嘎拉哈,羊骨头的膝盖骨做的,更多的时候东家跑西家串,赶上谁家吃饭就在谁家吃,谁也不在乎。孩子吗,有啥在意的。

    大人们就不同了,过年那几天,也忙了一年了,有远道回来的,难得乐呵乐呵。

    那几天,家里就不拉桌了,谁来了,就坐在那喝几盅。也没有什么菜,就是杀猪菜,炖个鸡,青菜几乎没有,大不了有个炒蒜苗,还是姐姐用盆栽育的。也没有什么好酒,就是供销社打的散酒,大概是小烧锅的玉米酒、高粱酒吧。看父亲砸吧嘴的形态,很惬意,很香吧。父亲说,既辣,又香,真是迷醉的人五迷六道的。

    那个年代,是物资奇缺的年代。那时没有多少东西可消费。只有红白喜事,逢年过节才见着油腥,喝着酒。就是白面大米,只有过年时,一口人分二斤。也因一种贫穷所困,每个人都差不多,没有什么高贵低贱之分,也没有为酒所累。

    在年的日子里,被各种目光和语言包围,感觉那种粗俗的语言,质朴的味道,只有来自村庄。那种热切的方言土语,虽带有涩味、苦味,时不时还有丝丝的甜味,那种贫穷的幸福感,才是直抒胸臆的真实表达。

    (七)

    整个身心都浸泡在年味中,吃年夜饭是重头戏。

    三十下午那顿饭是应该多炒几个菜,要丰盛点。可是,我家跟村里很多人家一样,要吃几天素,我家是吃三天素,鸡鸭鱼肉都不能吃,就连酱油都是当做荤。奶奶在世时信佛,一直延续好多年。只好酸菜炖豆腐。

    半夜那顿饺子是必须吃的,也是酸菜的素馅。姐姐在饺子里面放几个硬币,谁吃着,谁有钱。没有工作哪里来的钱,都穷上哪里去捡钱。只是个乐趣。父亲要搬一个小桌放在院子里,将饺子放到桌子上,用酒敬天、敬地、敬祖宗。我只是站在院子里放鞭炮,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是那么快乐。妹妹在招呼“穿元宝”了的声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上桌子吃饺子了。

    吃完了,我跟小伙伴们,到各家去拜年,去玩耍,在哪困了,就在谁家住了。

    初二“开斋了”一年里最好的一顿了。姐姐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在那个年头,有肉吃就是最好的席了。

    那是我家的年,父亲要用锡壶烫酒,喝几杯。还要给母亲、爷爷、奶奶上供桌。

    那么虔诚,信守。这样的习惯,在来了继母以后,我也上了中学后,就改了,过年“吃荤”了。是因为生活好了,才不吃素的,是生活的一种形态罢了。在朴实的村庄里,蕴含一种善意和佛性的力量。叠印着时光流逝的符号。

    正月里正月正,姐姐每天看天气,常言道,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九果十菜,呵呵,后面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姐姐说,按老人们的说法,当天的天气好坏,与相应动物是不是会兴旺有关,如果初一天比较好,那就是说这一年适合养鸡,初七天气好,今年家人就会健康。

    那时,我对天气不关注,也对姐姐的话不放在心上。只要玩的高兴。姐姐说我像个钻天猴,没有不去的地方。玩的没有边了。那时,也没有啥玩的,除了走东家,窜西家,就是找个破房子里,打土坷垃仗,玩完后浑身泥土的跑回了家。

    二月二,是年的结束。吃猪头肉,吃猪耳朵,啃猪蹄子,那猪尾巴就没有小孩子的份了。大人们说,吃猪尾巴,后惊,走夜路像有人跟着。实际上,是大人不让孩子吃的由头呢。

    不因村庄的贫穷,让我长的瘦弱;不是困难的年代,年就没有意义。我从没有抱怨过,我走不出村庄的包容,也走不出的村庄的炊烟的牵依,即使我走的再远,每次见到村庄都会相拥而泣。

    村庄的沟壑,村庄的山路,都是真实而厚重的影像。小小的村庄啊,那个叫白音昌的地方,叫后斑鸠沟的地方,都会一天天老去。我也会一天天老去。

    年的村庄,在那个困难年代,亲情抱团取暖的日子,让我贫穷而快乐着,留给我终身受用的一幅洒脱的清淡和热闹的形象……

    那是我已有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不忍衔泪吟:

    “年似烟花,回眸几念催?

    月泊远山,雪润冬暖,似情非景。

    又到年关,漫过月色,照亮我的村庄!”


    (孙树恒,阳光保险内蒙古分公司,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诗词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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