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驱车两个小时,便来到了安徽省固镇县濠城镇的垓下遗址。虽是初春时节,可这个被村庄包围着的遗址却依然一片荒凉,无一丝春的生机。这一天是 2011年2月25日,天空阴霾,冷风逼人。
灵璧、定远、和县、曲阜、东平,我都去了,也都留有一些文字,惟离我最近的垓下却没有去。某种意义上,我这是在逃避。在众人眼里,垓下不过是一个古战场,一个至今依然荒凉、偏僻、也未被开发的古战场罢了。但于我而言,显然不是这么简单。读过我早先所写的关于项羽关于虞姬文字的朋友,兴许能够记得,也一定能够懂得——对虞姬的殉情,我一直感伤着。
而垓下,正是她殉情的所在地,也是她的夫君项羽“江河日下”的转折点。这是一个令大英雄项羽抛洒热泪的悲情之地,伤心之所,一曲千古绝唱——霸王别姬在这里上演,在这里落幕,并从此处传扬世界。这是一幕令所有生命都不得不为之落泪、伤心的爱情悲剧,以至于“集莎士比亚所有悲剧的总和,也敌不过中国的一部《霸王别姬》”!
垓下,它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一个让我很想去、很想去,却总也迈不出那一步的地方。老实地说,我害怕直面。
还好,2月25日的阴霾与寒风,还有那满目的苍凉,实在暗合我的心境。围着垓下遗址走一圈,不远处便是久闻其名的沱河。空旷的荒野上,风刮得格外起劲。当年,虞姬自刎的时候一定要比现在这情景还要荒凉、还要寒冷吧?垓下研究会的几位先生一再催促我们赶紧回去,怕我穿得单薄冻着,可我却执意地拖延着时间——在那片偌大的遗址上面,我这里看一看,那边走一走,就连那一棵棵高大的杨树都让我注目良久。说心里话,这样一个令人伤心的所在,实在应该独自一人而来。在无人打搅的静静的氛围里,一个人慢慢地行走着,可以尽情地展开想象。如果你的心情难以控制,大哭一场也无妨。而现在,我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我怎么可以当着大家的面就伤心起来呢?更不要说为虞姬而洒泪了。
二
关于垓下的遗址,真没想到直至今日还存有争议。
一是“河南说”和“安徽说”;一是“灵璧说”和“固镇说”。从近年来的考古发现来看,至少可以有这样的定论:河南之说,基本可以排除。在垓下研究会会长老丁看来,垓下在安徽境,似无疑问。至于灵璧之说(就在我们前往固镇的路边,发现灵璧也立了块“垓下遗址”的碑),则缘于濠城这个地方历史上曾属于灵璧管辖。而所谓的定论,是指位于固镇县濠城镇的垓下遗址,已被安徽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其次,这片区域的考古,入选为“2009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
垓下,是楚汉相争的主战场。垓下之战,发生于公元前202年,距今已2200多年了,是世界七大古战场之一,有人甚至称其为“东方滑铁卢”。
公元前202年,楚汉双方——即项羽与刘邦的近百万大军麇集于垓下,展开了中国历史上最壮观、最惨烈的大决战,上演了“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和“霸王别姬”的悲壮凄美的千古活剧,直令后世的人们传颂不绝、唏嘘断肠。
垓下之战,战争的规模之大、参战的人数之众、留下来的战例之著名、霸王别姬故事之凄美,在古今中外战史上皆堪称绝唱。至于“滑铁卢”之说,垓下研究会的丁玉群先生认为,此说并不妥当。因为,滑铁卢战役发生于1815年夏的6月18日11时至黄昏,比垓下之战晚了近2000余年,其战斗也仅进行了7个小时,而垓下之战则历时近两个月。老丁甚至认为,滑铁卢战役参战一方法军总司令拿破仑和另一方英军统帅威灵顿,尽管也是颇有名气的著名人物,但却不能与项羽、刘邦、张良、韩信相比并。阿容记得,年轻时的周恩来倒是写过一篇拿破仑与项羽的文章。在周恩来眼里,这两个人倒是有一比的。
垓下,史称“垓下聚”。《史记·索隐》引张揖《三苍注》云:“垓,堤名”,即垓下附近有河堤,名“垓”。下,即旁、侧的意思。现在的垓下遗址位于固镇县濠城镇街北,为一长方形土城,总面积约20万平方米。沱河(古称洨水)绕城而过。南城旧有城门,门额书有“古垓下”三字。为了纪念项羽,当地人又称垓下为“霸王城”。
三
在老丁的引领下,我们来到了已经干涸的小池边。老丁说,这就是虞姬的浣发池。池边长有一棵树,老丁介绍说,这棵树叫连理树。所谓连理树,是一棵榆树和一棵桑树,一壮一柔,奇的是根相连、干相依,作相拥状,当地百姓给起了个名字,叫“榆抱桑”。
据传,虞姬挥剑自刎后,这里长出了一棵榆树,人们认为那是虞姬的化身;后来又长出一棵桑树,原是项羽命人将虞姬残骸及自刎之剑就地掩埋后长出来的。奇妙的是,这两棵树如同一根所发,宛若天成。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榆树和桑树凋残后,总会在原地长出新的榆树和桑树,遂成当地一道奇观。
显然,这只是一个传说。可我却对这棵树甚感兴趣,甚至找到了某种感觉,也一并地令我回想起灵璧的虞美人花草,和县的相依树,项羽故里的手植槐。也令我再一次地坚信:非凡的生命是不死的,他们总会以别样的形式呈现他们不屈的英灵。
对于传说,我始终情有独钟。尤其是关于虞姬的那些传说,总是动人中令人疼痛,优美中让人哀婉。面对此等传说,我并不满足于只作一个简单的记录与呈现者,而是始终在思考:为什么人们会如此持久地关注、怀念一个久远的女子?为什么人们总是走不出她的情怀、她的故事?不是吗?两千多年了,这个世界不管怎样地沧海桑田,人们总也忘不掉她的故事、她的悲剧、她的美名。而我一再沿着她和夫君的足迹走着,可能也不再只是因为感动了。我执着地走着,是因为感动之后的疼痛——她与夫君均身首分离,埋在不同的所在,令我疼痛,令我哀伤,以至于始终走不出这疼痛、这哀伤。某一段时间里,当我解读那旋舞的虞美人花草时,我几乎快要疯掉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担心她与夫君项羽的英灵可能因身首异处至今不曾团聚。尽管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揣度,可谁又能掌控灵魂上的东西呢?我的行走,的确是为了找到一样东西,一样不只是传说,而是物证的东西。其实看见相依树时,我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但那时还有点半信半疑。而2月25日这一天,我相信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真实的物证——榆抱桑。也许有人觉得可笑,可在我看见这棵树的那一瞬间,我就认定,虞姬和她深爱的夫君相聚了——那一棵榆树谁能说不正是我们的项羽?而那一棵柔弱的小桑树谁能说不正是我们的大美人虞姬?虞姬躺在夫君的怀里,很幸福地笑着,——当地百姓说,有风的日子总能听到一个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他们就这么相拥着,相拥着,不管白天与黑夜,不论春夏和秋冬。两千多年了,他们愣是这么相拥着,再也不分离。
相依树啊!榆抱桑!你们只是一棵平常简单的树吗?不!不是!你们正是我苦苦寻找的项羽、虞姬这一对情重如山的爱人的灵魂啊!你们相拥了,你们相依了,你们在一起了!阿容啊,你这个为他们心碎的男人,从此该振作了吧?该放下了吧?也该释怀了吧?……
但面对项羽虞姬的爱情时,却让我对这个世俗世界里的爱情产生悲悯和哀怜。我一直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爱情?世俗之爱,大抵就是肉体之爱吧?这算欢愉还是爱情?世俗之爱,终究摆脱不了其物欲、自私、功利的本质。没有人会因为爱情而牺牲自己一丝一毫的利益,更不要说生命了。但为了爱情,虞姬可以毫不犹疑地牺牲自己如花般的生命;同样,为了爱情,项羽可以不要江山、不要王位,以同样的方式回报自己的爱人。所以,关于爱情,阿容常常从神话或传说里寻找慰藉,又怎怪我对传说情有独钟呢?
四
“垓下也有项羽墓”。老丁随口的一句话,令我十分震惊。
《水经注》“济水”条载:“今彭城谷阳县西南,又有项羽墓。”谷阳,今固镇县连城镇谷阳村。《太平寰宇记》“宿州蕲县”条载:“项羽墓,在县东七十里……此其葬其体,谷阳葬其头也。”
不只如此。在古战场垓下——今固镇县濠城镇垓下遗址附近,也有一座项羽墓。由于年代久远,陵墓荒废,故知之者甚少。
这两座墓是否安在?老丁说,谷阳那边的那一座看不到了,但垓下附近的这一座还是存在的——尽管也未确定。这座墓在濠城镇南约3公里处,马拉沟南岸,董濠公路东边,拐邢小学北侧,一处隆起的高岗,据考证和传说,视为项羽墓。这块高岗面积约数千平方米,原先甚为高大巍峨,还曾出土过一些古代文物。有意思的是,这里常发生一种奇异的现象:每逢雷雨天气,这里就打雷起火,且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民间传说,这里过去叫“项王台”。
天哪,项羽啊!关于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传说和故事呢?单是你的坟墓就足让人费解的了,更何况还有那么多诡异的神话!垓下之行,显然太短暂了,要知道还有项羽的坟墓,不管真实与否,都应该多呆些时间,起码,应该去看一看那片高岗。
五
我说过,垓下是我不愿意去的地方,之所以不愿意去,不过是怕自己会伤心罢了。吊诡的是,却在这里,了却了我的心愿,也算是天公不负苦心人,对我的厚爱吧。
离开垓下时,天空依然阴霾,风似乎小了些。濠城镇的书记李长跃先生拉住我的手,一再邀请我“再来垓下”。现在看来,垓下真的还要再去。
明年的清明时,或今年的秋冬之交——虞姬应该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节自刎的,我一定要去,为虞姬,也为长跃先生的诚邀。
垓下,虞姬的魂驻之地,项羽的魂驻之地,而不只是一个古战场、一片荒芜的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