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儿是父亲的贴身小棉袄，但这句话很难用到父亲和我身上。父亲从来都不需要这种待遇，我也没有过这样的需求。尽管相处了这么些年，可他在我心里仍旧有些陌生，可能跟我们之间有过长时间的冷战有关。

父亲1岁多时便没了父亲，然后母亲改嫁，从此他便跟着自己的祖父母长大。15岁时去了部队，从文书到保密员再到指导员。父亲念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还非常能干，做煤、木匠、漆匠是一把好手，各样的大小维修都能拿下，属于心灵手巧一类的人。他性格耿直，坚持原则，做事认真，与这些优点匹配的，则是非常不让人待见的性格，即一贯话少，不苟言笑，刻板教条。别说兵们畏惧他，我见着他也像老鼠见着猫，没犯错误都无端地心虚。

父亲的陌生源自他极少同我们交流。记忆中的父亲总是高高在上不可忤逆，拥有绝对的权威，不可以顶撞不可以反驳甚至不可以解释，我们只能俯首听令。他的问话也是简短有力，很多时候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等到你还想做额外的补充，他已经一挥手，叫你闭嘴。印象中他一直就是军人风格，发号施令，不问你的想法，用军营化的规章管理家庭，口头禅“叫你做就马上去做，永远也不要问为什么”，除了命令还是命令，而我们除了服从还是服从。在部队的时候父亲虽然是文职，却也常常要带兵出去拉练，回家又要加班赶材料，所以很少见到他。后来转业到地方，虽然天天回家但也很少见到他，经常是我们睡了他还没回，等我们醒来他又走了。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为了把工作做到精益求精，他倾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以至于在家中像个过客。

我们少有的碰面气氛并不温馨，父亲容易让我陷入紧张的情绪，回家只要看见父亲，莫名就觉得恐慌，我总是忐忑着四下张望，匆忙检视自己眼中的一切是否符合父亲的要求，担心什么事情一下就能被他锐利的眼神发现，然后遭到训斥。父亲的规矩甚多，即便是一桌吃饭，也诸多管制，不得说话，不得对视，不得在大人上桌前动筷子，不得连番夹菜，不得翻菜，不得搁碗吃饭，不得咀嚼出声。一顿饭吃得屏息静气，很是压抑。所以很多时候都希望父亲不回家吃饭，我们跟妈妈一顿乱吃，甚至不会正儿八经摆菜上桌，就在厨房里煮一锅浆糊面，开心得不得了。吃完饭，他会抓住难得在家的时间，逐一训话，首当其冲的便是我这个老大，衣食住行他认为的不当之处，一一点到，下次他再看见同类错误，必然要打。我真是很佩服他的火眼金睛，什么都逃不过，而且记性奇好，隔个十天半月，一样给你拎出来说，绝不会错过半点。

一直把父亲跟我保持的距离归咎于他的农民出身，太过封建迂腐。大约从进幼儿园开始，父亲就不再跟我有任何肢体接触，在家里我们也被要求穿得正规严实，披头散发尤其不准。出门时候看见别人家女儿挽着父亲的胳膊，我总是觉得很温馨，但是要换成了自己，绝对别扭，因为哪怕是跟父亲走得近点想同路说说话，他也会用犀利的眼神扫视你一眼，然后马上加快步伐，不让你靠近。若是在街上行走时候说笑，或者边走边吃东西，被他看见，就属犯规，会受到惩罚。

父亲和悦的时候少，单从称呼就能揣摩一二，当他唤我双名，即是平安，每当他在客厅厉声喊我姓名，就知道此劫难逃，乖乖并飞快地应声出去，伸手露出胳膊，或者自动挽起裤脚露出小腿，任竹篾条刷过。打完了才问：“知道为什么挨打？”说对了，就挨几句骂收场，说不对，就再挨一刷，如此直到认识错误。

过了16岁之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我，却免不了当众呵斥，现在想来极伤自尊，但是当时不能忍也只能忍，无可奈何。任何事，父亲都不会说他人的过错，只逼迫我们从自身找原因，他的原则就是“只要你自己做到无懈可击了，人家都不可能出错”。记得姑姑婚宴，那时我已经19岁，因为姑奶奶来晚了没找到座位，而我当时没看见她所以就没有及时起身让座，父亲陡然大喝着“你像不像话”，把我从座位上拖起来，当时我莫名其妙又窘迫异常，父亲当众把我训了一顿，因为一桌人只有我辈分最小，理当让座。当新娘的姑姑当时眼泪都快冒出来了，为我委屈，却也不敢做声，事后跟母亲说都这么大的女儿了，怎么让她如此丢脸？我什么也不说，再次选择了沉默。

父亲的要求不是一般的高，总让我无法企及，经年都是挫败感。不管怎么努力，仿佛从来都没有达到过他设定的标准，考了前十名，他反问怎么不能入前五，进了前五名他又说完全可以得第一，好不容易拿了第一，他也不会表扬，只说先给你敲警钟：“别有了点鸡毛蒜皮的成绩就翘尾巴！”搞好了成绩，他就说你其他方面，比如没能当班长，等当上了班长，他还说没当上年级的大队长，等当上了大队长，欢天喜地回家汇报成绩，他又迎头一盆凉水，你体育还差着呢……总之他永远对我不满意，而我为了得到他的肯定，一直疲于奔命，只是他铺设的那条路，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从来都没有经历过青春逆反期，因为害怕父亲，不敢叛逆。对父亲的抗议从来不敢拿到台面上，忿忿地恨恨地却不敢表露，时常弄些小动作，却能被父亲一眼看穿立马拍死。12岁的时候开始爱漂亮，央母亲买了个好看的发箍，结果第二天就被父亲扳断扔掉，说是在意外貌就无力修心。14岁时候因为好朋友早恋，勒令我跟其绝交，另一个好朋友因为父母离婚，也被父亲限制同她来往。考中专的时候，填报师范，父亲说医生地位更高，收入更好，要填医专。我消极抵抗，想着志愿都填报了，他也奈何不了，不料他直接找了教委，将其改掉。17岁时候有男生打电话来家里，他要我写下保证书不得再外传电话号码、跟所有男生不相往来。18岁那年我出去玩，回来时逃票，被父亲押着返回火车站补票。19岁参加工作，父亲要求单位把我下到最基层，在盐水池中洗了整整两年的麻袋。这是件苦活，麻袋一旦浸了水就非常重，女孩根本提不起，洗去盐分，还要挂在铁丝上晒干，我只能东摇西晃地抱着上凳子，然后再晾，好多次差点摔下来。夏天在仓库里补麻袋，被成群的蚊子轰炸，冬天则被盐的潮气袭人，手冻得失去知觉。那时候求母亲央求父亲帮我，回答说我学历低要自己想办法。这才咬咬牙上了夜校，考大专、本科，考会计、文秘，憋着一口气就是跟父亲较劲。21岁那年结婚，父亲没有去参加婚礼。5年后我考到了长沙，临走时父亲正好出差，我甚至没有跟他告别。

到长沙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工资买了一个跟真人一般高，有我两个体积的大胖洋娃娃，放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试图告诉父亲：“你不是说玩物丧志不准买玩具吗，现在你管不着了！”可是出于对我婚姻的失望，父亲没有来过我家，这个无言的抗争以我自己无趣地将娃娃送人而收场。

再后来遭遇了一系列挫折和打击，有一天晚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觉得人生无意义，于是莫名想到了死亡。但即使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该去看看母亲，便回家了。父亲非常不喜欢没有计划的安排，因为没有提前打招呼，做好了父亲不搭理的心理准备。我进门之后，他确实也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就那么讪讪地坐着，陪母亲看电视。只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声响。大约过了半小时，父亲忽然端出一盆鸡汤来，叫我去吃。我默默地吃完一碗，他又默默地给我盛了一碗，直到我把汤全吃光，父亲说：“回去吧。”我出了院子，伏在树干上一阵狂呕，因为吃得太撑了。一边吐着，一边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从小就爱吃清炖鸡，我以为，只有母亲知道和记得。

有一天朋友说我性格沉默，让我很是诧异，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我好像真是越来越像父亲，在工作中也是个狂人，做事带点强迫症，对人要求也比较苛刻。我知道自己是个不争气的孩子，用很多的错误葬送了自己，这一切都离父亲的标准相差甚远了，可是当我无意间在柜子里看见父亲精心包裹的那些有我报道的报纸时，眼眶还是湿润了。

是的，父亲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接受那样的生活，他不会抱我，不会牵我的手，不会给我买玩具，不会给我买头花，不会给我零用钱，更不会让我坐在他单车的前杆上，还递给我一只风车。可是当我提笔，他们说我字写得漂亮的时候，我会想起他拿戒尺打我的手，呵斥我不用心练字；当我做事的时候，他们说我细心精致，我会想起他的条帚扫过我裸露的小腿，以及留下的红色血痕；当我出席社交场合的时候，他们说我举止得体，我会想起他紧一声慢一声的训诫，总是会让我在松懈违规的时候，因为无意识的惧怕而谨慎。父亲不是完美的，父亲也由不得我选择，但他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教育我，也一定是想把我变成他最完美的作品。

有次在北京学习，极其不适应，连日流鼻血让我虚弱，想家的时候接到父亲的电话，当我说不想继续学业了想放弃回家，他出乎意料地没有训斥我半途而废，而是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回来就回来吧。”当他听见我吸鼻子的声音，又说：“你撑不住了吧？其实你只是个女孩子，我都一直忘了。”

知女莫若父，他知道我不到撑不下去的境地，决不会哭。因为自从离开家后，我从未在他跟前流过泪，当我用一种决然把自己武装起来之后，再也看不见父亲试图展现的种种温情。这么多年来，父亲总是把我当一个男孩子来对待，我也慢慢变得像一个野小子，在我已不期待他会把我当成一个女孩儿来对待时，他却说出了“他忘了我只是个女孩子。

我能懂得这句话里的疼，也能想得出他的后悔。我的父亲，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这30多年来，我最想要的，就是这一点点，真的就是这样的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