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说直到现在她还是忘不了那天晚上昏黄烛光下父亲怒红的双眼。
上世纪70年代,“人民公社化运动”的风吹到了甚至是一个偏僻得不能更偏僻的她在的小村庄。家里有个尚小的妹妹和嗷嗷待哺的弟弟,她才十几岁,就早早地承担起了家里的重担。
她不得不像个大人一样天不亮就起床,到田里“干革命”、“赚工分”,直到天黑才回家。每天她用她那还没长结实的羸弱的肩膀挑着净重就有好几十斤的水桶在田间地头来来回回地奔忙。
母亲在早上用每个月从队里分的少得可怜的粮食给她和父亲各熬上一碗稀拉拉的糊糊,这就是一天的口粮了。晚上如果运气好可以在路上挖几棵野菜回家炖野菜汤喝,运气不好就只能勒紧裤腰带饥肠辘辘地躺到床上挨到明天早上了。
然而明天早上有没有稀糊糊可以吃还是个未知数。
她说在今天的我可能不会相信当时她家会那么穷,但就是那么穷。穷到你看到树干上残留的树皮、土里埋着的草根都会流口水。我说我信。
她家的附近有条小河,河边长了一棵大梨树。那天的夜里好大的风雨,她饿了一夜,听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跑出家门,跑到那棵梨树下。
黄灿灿的梨落了一地。
她看着那一地的梨,已经放晴的天空洒下银亮的月光,把那一个个又黄又大的梨照得闪闪发光。
她抓起离她最近的两个梨撒腿就跑,她没跑回家,躲进了离家不远的那堆草垛里。
她激动地看着手里的那两个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她轻轻地咬了一口,梨丰富的汁水马上就溢满了她的口腔。她小心翼翼地嚼着、捧着、看着……她不敢嚼得太大声,也不舍得大口地嚼。她细细地嚼着,赶在天亮之前把其中一个梨吃光了。
她把另一个梨在草垛里藏好,直到晚上回家看四下没人了的时候才去悄悄地把梨拿了出来。
她把梨揣在怀里,脸上堆着笑,心砰砰地跳。她急切地想让家人尝尝这个梨,一路小跑地跑回了家。
她跑到父母身边,看了一眼正满怀期待地盯着自己的妹妹。她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梨,
“看”。妹妹惊喜地低叫了一声,她看到母亲眼中也闪现出一道惊喜的光芒。他们都在打量着那个梨。她满意地笑了,她知道她做对了。
“你从哪里弄的!”父亲低沉而严厉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她吓了一跳,慌乱地抬头看向父亲。父亲从她惊慌失措中知道肯定是她偷的,压低了声音怒道:“这是国家的东西!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国家的东西我们不能动!我们虽然穷,但也要穷得清白!我们没有那个能力给国家多作一份贡献,但是也不能偷动国家的东西扯国家的后腿啊!”
她说当时父亲的双眼气得通红,巴掌扬起了好几次尽管最后都没落在她身上。她吓得瑟缩在母亲怀里,妹妹也吓哭了。母亲一边搂着她一边轻拍着妹妹,嘴里重复的只有一句话:“孩子也是饿坏了。”
“后来那个梨呢?”我问道。
“第二天早上父亲早早起来把那个梨分成了五块,放上存了好久舍不得吃的红糖熬了熬我们一起吃了。”她说。
可是她从此再也不敢随便动别人的东西了。她说她忘不了父亲当时怒红的双眼,父亲当时说的话她会铭记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