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网上看到一首应景的词,说某历史人物是划过天空的流星。文后有人跟帖批评,说这贬损了伟人。初想也是的,在历史的天空,伟人是星座,凡人才是流星。但细细思忖,流星虽然一闪而过,但那瞬间的辉煌,哪里是凡人可以具有?对于草根一族的凡俗之人,更多的是来无影、去无踪,地上微尘空中风。只是问题又来了——确凿有一些最普通的人,人已远去,但在亲近和熟悉者的心中,却有挥之不去的记忆。他们微茫如流萤,贴近大地,与草木相依,自生自灭,然而,其精神和人格的光照,却手口相传,生生不息。
一、
起初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成平弟弟的外婆为表奶奶,后来向叔叔和婶婶及其他长辈刨根问底,才知道表奶奶的婆婆是我的一个老堂姑奶奶,爸爸和叔叔一辈的表婶,于我们这一辈,自然是表奶奶了。
那年头,表亲做亲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婚配。表奶奶的一个姑子,和我的四爷爷年纪相仿,经人撮合,表姊妹之间订了亲。四爷爷20岁那年,老爷爷准备在秋天为他们把婚事办了,但是夏天的时候,未过门的四奶奶在屋后的一个池塘边割草,到了吃饭的时候还不回家,家里人到池塘边找她,才发现她已经面下背上,浮在水面。后来,我的大爷爷家的儿子,即学海伯伯12岁的时候,爷爷们心有不甘,想在下一辈再做成还娘家亲,又请人说合,让表奶奶家把大女儿许给学海伯伯。逢年过节,学海伯伯都来表奶奶家“送节礼”,小表姊妹真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想不到的是,也是在夏天,表奶奶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一起到前面的小龙河捞莲蓬,竟又双双落水身亡。离休定居上海的学海伯伯,在耄耋之年提起他的小表妹,还老泪盈眶。
表奶奶一共生了5个女儿,没有儿子。一下子走掉了2个大的,灾难骤降,且没有就此结束。最小的女儿在6岁的时候死于痢疾,四女儿在16岁的时候双目失明,在24岁的时候,也患脑炎去世。只留下三女儿一根独苗。
这根独苗便是我的婶婶。婶婶20岁的时候,四爷爷又出面做媒,要表奶奶把三女儿嫁给我的叔叔。表奶奶还没吱声,她的公公、我的老堂姑爷爷便开了口:“我们陈家的女儿,就是嫁不掉,也不能再许给朱家了,那是等于把他们朝河里扔。”可是,那年八月节,叔叔还在外地学习,我爷爷没有经过老式婚姻必须经过的“说八字”的程序,就直接安排我的父亲来代叔叔“送节礼”了,表奶奶家不好意思拒绝,勉强接受、认可。一年后,表奶奶的三女儿终于嫁到了我们家,成为我的婶婶。
我没见到过表爷爷。他排行老大,弟兄四个中,只有他和老四结婚成家。二表爷爷年轻时便信奉佛教,终年不沾油荤。做木匠,方料圆料,皆无师自通,手艺名扬一方。用木头刻成许多小菩萨,栩栩如生,供奉于自制的神龛。人长得魁梧敦实,手艺又出类拔萃,说媒的踏破门槛,但一律地被拒之千里之外。佛门信徒,如此倒也罢了,只是老三年纪轻轻,也视婚姻如洪水猛兽,弟兄二人终生未娶。倒是老四,从古镇白驹街上,找回一个算得上“城里人”的四表奶奶,能说会道,“四清”时还做过积极分子。
这四表奶奶一进门没几天,四表爷爷便闹着要分家,老爷子挽留无用,便让他们住到老墩子东边的两间房子里去自立门户了。老爷子对表爷爷和表奶奶说:“老大,你们弟兄三个就别分了吧,他们两个没有家室,做事还勤快,你两口子好好领着他们过吧。”表奶奶和表爷爷一口答应,但之后不久,枯草不伏青草伏,30岁出头的老三,病了没几天,先撒手西去。接着,表爷爷自己也壮年而亡。表奶奶的最小的女儿是遗腹子。表爷爷走的时候41岁,这年婶婶9岁。
只有二表爷爷,和表奶奶在一个家中,走过60多年的共同时光。二表爷爷对表奶奶,恭敬从命,犹如一个忠实的家丁,出外做工的每一分钱所得,都如数交给表奶奶统一入账;表奶奶对二表爷爷,犹如对待自己的同胞兄弟,生活照料,无微不至。他们的关系,是人世间最朴实、最纯真、最晶莹剔透的相依相伴,相携相扶。
二、
我第一次来表奶奶家,是跟奶奶和婶婶一起来的。我们从西团乘轮船到白驹,下了轮船之后,我骑在婶婶的肩上走了五六里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才来到这里。
古镇白驹东北有一个叫杨家舍的庄子,表奶奶的家住在庄子东南一里多的一片空地上。这次来,婶婶的爷爷还在。他高高的个儿,瘦弱,弓背,稀疏的白发朝后披着,是那种剪掉辫子后留下短发的晚清遗老形象。他捧一根很长的烟管,坐在面外的敞(遮阳篷)里吸着旱烟。这个时候,大表奶奶家共有4口人:大表奶奶、已经失明的四女儿(我们叫四姨)、二表爷爷,还有这个捧着长烟管的老表爷爷。
表奶奶家门前是逶迤通向斗龙港的小龙河,河面似乎比现在开阔,河水清凌凌的。屋子后面四周长着茂密的芦苇的池塘,应该是当年建房是垒墩子挖出。水面稀疏地长着一些大叶子的牛脚萍,把水都染出淡淡的绿色。水不是太清澈,但烧出茶来,却有淡淡的甜味,因而,虽然到前面的小龙河取水更为方便,但表奶奶家却把池塘作为食用水之源。这里有过前面说到的淹死未过门的四奶奶的恐怖故事,也见证表奶奶家有过的那些清淡却温润的日子。
再来表奶奶家的时候,我是和爷爷步行30余里走来的。这时婶婶的爷爷已经过世。婶婶也已经不住在我家,她和叔叔一起回到了表奶奶家。婶婶搬回家的原因,从我们家看,那时太穷,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只有两间面积不过30平方的破旧草房,里面还要养一头牛。在叔叔结婚的时候,买了人家一间旧瓦房做新房,却和草房不连在一起,生活起居很不方便。从婶婶家看,那时在年纪渐大的表奶奶之外就剩下二表爷爷和双目失明的四姨,两个老人,一个残疾,婶婶很不放心。于是,在生了大平妹妹之后不久,婶婶和叔叔在征得我的爷爷奶奶的同意后,就搬回表奶奶家了。成平弟弟是婶婶回家后生的第一个孩子。
表奶奶家的屋子比我们家宽敞多了。高高爽爽的“丁头府”,就是门开在山墙的一侧,朝着太阳,南北为长,东西为阔的那种。门一进去,连着两间明间,有八九米的纵深,再往里,便是一个房间,也有近三米。就是这样的三间,已经远远地超过我们家了。那次,表奶奶拉开房间东北角的一张床和床里面挨着墙的芦席,竟露出一个窄窄的门,因为没有窗户,里面漆黑一片。进去,点上油灯,里面别有洞天,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房间,只是地面高出几十公分。挨着西檐墙放一张床,还有灯柜,箱子和一些凌乱的杂物。表奶奶后来说过,这间房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可起了大用处。不独他们自己家,就是左邻右舍的乡亲,在“躲情况”的时候,都有不少妇女藏到里面避过下乡扫荡的鬼子,还有人家把铜板、铜钱、银元等细软封在罐子里送来藏着。
我和爷爷这次在表奶奶家住了四五天。叔叔在外地的农机站上班,婶婶到地里做活,表奶奶一边在家里陪伴我们,一边带大平妹妹和成平弟弟。早上,我们吃表奶奶自己做的米面饼子,中午表奶奶总要设法做出几道农家菜给我们吃。晚上是熬米粥,煮咸鸭蛋。这种招待,在六十年代初期,已奢侈得如同满汉全席。每顿吃饭,表奶奶生怕我们吃不饱,她盛来一碗,一边和你拉着呱,一边乘你不备,便把饭添到碗里。吃咸鸭蛋,一个没吃完,另一个便砸开塞到你的手里。表奶奶做饭的时候,四姨便在灶后烧火。四姨不仅能烧火,还能带宝宝、洗衣服、切猪菜,做正常人能做的许多家务活。
在表奶奶家,最引起我的兴趣的是二表爷爷的那些东西,他的木工用具,他雕刻的小菩萨,他挂在墙上的佛珠,他堆放在床下的各种半成品木料。二表爷爷在家的时候,我不敢乱动,他出去做活计了,便翻箱倒柜,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拉出来。那次不知怎么二表爷爷突然回来了,看到把他放得有条不紊的东西拉得一片狼藉,便一边收拾,一边说:“这不是宝宝玩的东西。”当看到一把凿子被我不知在哪里碰出一个豁口时,二表爷爷拉下脸,声音大了起来:“这把新凿子口被弄坏了”。我吓得不敢吱声。这时表奶奶过来了,直接批评二表爷爷:“个小孩子,他懂什么,你别吓了宝宝。凿子坏了又不是买不到,多大的事?”然后对我说:“乖,凿子不能玩,容易碰破手的。”说完,把二表爷爷收起来的其他东西又拿出来,叫我继续玩。
三、
亲戚中,表奶奶家是我最喜欢来,也是来得最多的地方。每年的春节,都要来拜年,带一包馃子一包糖,玩上四五天,走的时候,馃子作为“回礼”原封不动带回,表奶奶还要给上一元、两元不定的喜包。
那年初二,我和同住一个村子的表哥到了表奶奶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围着桌子吃午饭了。表奶奶给我们在挨着墙的方桌上吃馃子泡炒米茶,然后在吃饭的长桌让出她自己的座位,再加一张凳,给我们吃饭。
那种矮矮的长方形桌子,俗称小桌子。小桌子西面南端的那个位子,是二表爷爷的专席,非他莫属。他吃的菜也是专属的,就两样:一碗大蒜烧豆腐,一盘炒青菜。叔叔和他并排坐着,其他人分坐另外三面。表奶奶把位子让给我们后,她自己捧着碗,搛些菜放在碗上,坐在离小桌不远处,一边吃,一边和我们说些“来就来了,怎么带东西来”之类的话。
这时,我注意到我旁边坐着的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戴一顶耷拉着的“雷锋帽”,灰蓝的棉袄,有几处露出了棉絮,袖管处有不少油污。我正思忖这位从没见过的客人是表奶奶家的哪位亲戚,那人吃好站起来说话了:“真的太不好意思了,奶奶这么客气,硬拉我进来和你们一起坐在桌子上吃,看我这脏兮兮的。我吃好走啦!”表奶奶说:“你吃饱了呀”。那人说:“今天饱死了,满满一大碗饭,还有好多菜。”表奶奶叫他等一下,走到里间拿出一件他能穿的旧棉袄,说:“这件衣服给你,天好的时候把身上的布袄换下来刷洗刷洗。”那人双手合十,不停地作揖:“折煞了折煞了,一吃还要一带。奶奶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那人走后,婶婶笑笑,对我们说:“我妈真是的,是个要饭的花子,盛些饭菜给他吃就好了,还叫他坐到桌子上吃。”表奶奶说:“人家一年到头走着吃着,过年了,让人家坐下来吃一顿安逸饭”。婶婶又说:“这个花子年纪不大,在家里弄活计做做,也不一定就要出来讨饭的。”表奶奶说:“人家自然有他的难处。一个男人,涎着脸求东家,拜西家,不逼到没路可走,谁情愿走上这条路?”
对上门乞讨的叫花子,都是这样,对邻居,对村里人,对或远或近的亲戚,表奶奶更是赤心热肠,让人感到无限的温暖。因为她的家在庄子之外一片落单的地方,四周都是庄稼地,在田里做活的人,常常要来她家歇歇脚。尤其是夏天,做工的人在累了之后便到她家凉会儿,要点水喝喝。表奶奶在早晨便煮出一锅焦麦茶,凉在门前的树荫下。早晨煮早饭,会特意多煮出许多粥,留着给来她家纳凉休息的人解饥。
四表奶奶虽然在社教的时候风光过一阵子,但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好。一到冬天,四表爷爷总要用荡网子出去捕鱼和螺螺。但四表奶奶不会盘算,常常拿这些捕来的东西直接充饥,这自然不比拿到街上卖了,再辗转换成可以用来糊口的食物来得实惠。所以,四表奶奶家常常是缸里无粮,堆上无草,来了人就不知所措,甚至连睡觉的被子都没有的。
照理,弟兄们既然分家,便是各房点灯各房亮,各家过各家的了。但表奶奶不是这样,油米柴盐,吃穿用花,不知给过四表奶奶家多少接济。四表奶奶家两个女儿,从新女婿初次上门到逢年过节前来拜年送礼,到结婚后女儿女婿回娘家,都是由“大妈妈”提供吃、住招待。我亲耳听过四表奶奶的大女儿富兰阿姨说过:“大妈妈(伯母)对我们比我爸爸妈妈要好;要不是大妈妈的帮助扶持,我们家的日子过不起来”。这话未必准确,但表奶奶给过他们一家许多雪中送炭的帮助,是连我都知道的事实。
四、
表奶奶招待客人或者接济别人的时候,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一点没有犹豫。但是对待自己,却少有的抠门。在前面的河里养七八只鸭子,鸭蛋的一部分被腌制成咸蛋,用于来客招待,还有一些要拿去卖了贴补家用。我不知在表奶奶家吃过多少咸鸭蛋,可我从来没见表奶奶自己吃过一次。她平时省吃俭用,可是一旦来了客人,先是千方百计挽留,然后挑家里最好的拿出招待。亲戚家有人情往来方面的事,都是叔叔婶婶前往,她偶尔到别人家做客,总是替别人着想,以各种借口,执意拒绝对她的款待。我七岁时生过一次在当时算比较严重的病,她到我家看我,我奶奶给她做了几只荷包蛋,任怎样劝说,她都没有吃。她的理由很简单:我在家里有得吃,你们留着给宝宝们。
叔叔工作的农机站离家有五六十里路,一个月回家一两次。家里的力气活儿都靠婶婶一个人做。有一次叔叔在家里,婶婶叫叔叔帮着到地里锄草。叔叔拿一把锄头正准备跟婶婶走,表奶奶看到了,从叔叔手里拿过锄头,然后对婶婶说:“我和你一起去吧,细的他在外面上班,虽然不晒太阳,但那么多人一个摊子,操心劳神,也很苦的。难得回家,你让他歇息吧,田里的事情,我们慢慢做就是了。”没让叔叔去地里干活,到了地里后还对婶婶说:“在姓陈的家里,你是个主人,女婿是个客宾,人家来帮我们家撑起一个门户,已经不容易了,你还让他下地,这不是我们家待客的礼数。”表奶奶在的时候,叔叔在我们的眼里,真的就是表奶奶家的一个客人。我没见过叔叔在地里做过一次活。现在婶婶家只有墩子周边的一些长蔬菜的地了,也已经年过古稀的叔叔,倒是常常和婶婶一起,在门前的地里做一些耧地栽种的事儿。
表奶奶不能下地之后,在家里烧茶做饭,汰洗拾掇,依然忙个不停。春节的时候,表奶奶能从初一忙到初五,一拨一拨的晚辈,有表奶奶娘家那一脉的,有叔叔这一脉的,最多的便是我们弟兄姊妹这一块了,是给表奶奶拜年,也是给叔叔叔婶婶拜年。叔叔退休之后,当上了伙头军,在锅上掌厨,表奶奶便在灶膛前烧火,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我们要换换她,她摇摇手,把我们朝旁边推:“你们去玩玩,别把身上弄脏。平时你们弟兄姊妹们也难得聚在一起,过年才遇到,去谈谈家常,玩玩。”然后,在我们一桌子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走到一边,不住地劝我们吃菜。一边说话,一边不能自已地轻轻地摇着头,说到高兴的事儿,呵呵地发出健朗的笑声。
那一年,二表爷爷走了,84岁。也是84岁的表奶奶忙里忙外,帮着料理后事。在送走了二表爷爷后,表奶奶抹抹眼泪,和我说:“宝宝,我家老二这个人好呢,他不多言,不多语,一辈子阿弥陀佛。你表奶奶这个家,不是他,撑不到现在这个样子。那些年,你婶婶孩子多,叔叔又不在家,年年都欠生产队的粮草钱,全靠他在外面做木工挣钱,还超支,打理门户。”停了停,表奶奶又说:“吃,给他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只要没有荤腥就行;穿,也是这样,买的衣服不穿,先前是我给他缝,后来你婶婶给他逢;到最后了,也一点不曾烦人,晚上好好上铺睡觉的,早上喊他吃早饭,就过去了。”表奶奶发出一声叹息,又一次抹眼泪,脸和手都轻轻地抖动着。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叔叔婶婶拆了表奶奶家的老房子,在原来的地方新建了两幢6间瓦房。叔叔和婶婶住在后面的一幢,二表爷爷和表奶奶住在前面。二表爷爷住西头,表奶奶住东头一间。二表爷爷走了之后,表奶奶吸烟比以前增多。有天晚上,她坐在床上吸烟,不小心把烟火星子掉到了垫着的棉被上。好在她没有睡着,闻到了焦糊味,赶快寻找,但已经晚了,撑着的蚊帐起火了。她立即从床上下来,一面大声叫着向叔叔叔婶婶“报警”,一面抱起床上的被子扑火。叔叔婶婶及时赶来,从紧靠屋子北门的井里打水沾湿棉被,然后用其将火扑灭。
婶婶一共生了5个孩子,大平妹妹虽然是婶婶和我们住在一起时生的,但回到表奶奶家时也才刚刚过周。成平弟弟及另外三个妹妹,都是婶婶回到表奶奶家后生的。每一个带过宝宝的人都知道,要把这五个孩子带大,需要花费多少心血,何况表奶奶在带孩子之外,还有那么多的家庭琐屑,还要抽空帮助婶婶到地里做活。孩子们长大之后,像鸟儿一样从巢里飞走。妹妹们就嫁在本地,隔三差五地回家看看。可是,成平弟弟大学毕业之后,就留在了北京,通常只是在每年春节才能回家。于是,对成平弟弟的思念和牵挂,便成了表奶奶内心深处一块永远的痛。成平弟弟在家的日子,便是表奶奶最开心的节日。成平弟弟和我们一起打牌,她不懂,却守在一边看着,成平弟弟吃饭,她就在一旁陪着说话,成平弟弟睡觉的时候,她不时地走过来看看,为他掖掖被子。那次,表奶奶身体不大好,成平弟弟从家里走的时候,心情不好,拿出手帕擦眼睛。表奶奶对成平弟弟说:“乖,放心地走吧,男人的世界在外面,不要惦着家里,不要挂念奶奶。奶奶不会死的,还等着你下次再回来呢。”说完,发出呵呵的笑声。
可是,成平弟弟再一次回来的时候,表奶奶已经躺进了玻璃棺材,有和尚在一旁为她超度了。那次失火,虽然没有造成多大损失,但对表奶奶的打击很大。之后,她的健康便每况愈下,生活起居,都不能自理。已经出嫁的几个妹妹都轮流回家,和叔叔叔婶婶一起陪她。在她91岁这年的这个生机盎然的初夏,她终于走完了坎坷而充满艰辛的人生。尽管命运和生活对她有过太多的打击和磨难,但她的内心一直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执著和坚守。不管天有多黑,她的眼前总有阳光。不管天有多冷,她的心里总有热情。她一个字不识,但是,你无法否认,她的所作所为,足以让许多所谓有文化的人黯然逊色,相形见绌。
陆续写下上面这些零碎文字的时候,才想起我竟然不知道表奶奶的名字。向叔叔打电话询问,知道了她叫陈卞氏——这有姓无名的带有时代印记的称谓,似乎为了印证我在前面的感喟,我那嫁到婆家后才被冠以名号的表奶奶,真的就是夏日晚间飘过的流萤,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