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郎无伴
《聊斋志异》中世事纷纭,人物熙来攘往,最不缺男女两相悦爱之深情。无所事事的黄毛丫头躲在昏暗的厢房里,乱翻书,从清晨到薄暮。读着读着,发觉最不喜欢的,就是被色相迷了双眼、爱得颠三倒四的痴心男女,如《画皮》中不知死活的王生,带个鬼物回家还喜欢得不行,这便是我早年轻慢了《聊斋志异》的因由。为着一己爱欲死去活来的人,格调总不会太高。回想当初,少小时节,不涉人世,却“蛮有志气”。
幸而年纪小,读人、体物虽多谬识,亦不为怪。回过头,还是说《聊斋志异》。且不论隔墙的桃花粉面为鬼为妖,事涉男女欢爱的篇什可谓俯拾皆是。那些可爱可叹的女子形象,至今盘桓脑中。上世纪80年代初期影院冰凉的座椅上,我随大人观看过《小翠》《婴宁》,美丽善良的狐仙小翠,天真烂漫而不见容于世的婴宁姑娘,烂漫如山花,纯净如清泉。
然而,我要说的是《绿衣女》。篇幅短小,情节澹澹如春风乍起,尚未来得及吹起波澜,已倏然穿空而去——徒留一纸叹恨,令人惆怅再惆怅。
“于生名璟,字小宋,益都人。读书醴泉寺。”时间地点,言之凿凿,具体得亲切,像是刚刚发生过。寺庙乃静僻之所,宜于修行,自然是读书人用功的好地方,同时,它也正适宜发生点儿别的什么。接下来,果然夜色沉沉之光景。一女子于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分明是搭讪之语。“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一首《长干行》该是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搭讪,后文不知,也无须知。小女子狡黠得妩媚,蒿浆摇荡处,那一点藏不住的小心思亦是低昂不去,惹多少后来的读书人会心微笑。
话说于生,惊起视之,只见“绿衣长裙,婉妙无比”。此处说的是衣裙,更是人的风神与姿态。接下来的事,未能免俗,“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好一掬细腰,想不心魂颠倒也难。《聊斋志异》中,艳遇正多着,离奇、吊诡、无厘头,乱纷纷的,才子佳人,殊不为怪,接下来便是波澜曲折纷乱如云。但在此篇,故事到了这里,渐渐停滞下来,两人喝酒、谈天、恩爱,似乎再无什么去处。倒是绿衣女,不但腰细,还精通音律。于生缠着她,非要歌一曲才罢休。她先是不肯,经不住心上人再三央求,还是提了一副细嗓,低低地唱。歌子的唱词原有深意在:“树上乌桕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一板一眼,毫不敷衍。声音微小如蝇,但“宛转滑烈,动耳摇心”。能摇曳心神者,该是多么入骨入髓的美妙歌喉啊!偏偏是,这美好的声音不能给人听去。歌毕,慌慌张张开门去看,担心隔墙有耳。让人隐约感到,必有事伺伏于后。
和往常一样,天亮便得离去。有过那么多回见而又去,去而复来,从无蹊跷,只有这一遭,她心神不宁起来。乞求于生送她出门,又殷殷叮嘱,“君伫望我,我逾垣去,君方归。”果然,于生转身回房之际,忽闻号救之声。张目四顾,哪儿还有人迹。循声而去,从檐间蜘蛛口中,救下一只气息奄奄的绿蜂。苏醒过来的绿蜂,以身沾染墨汁,在书桌上走出一个“谢”字,而后穿窗而去,再无消息。
所有的曲折激烈,原来都在收梢处等着——才至高潮,便已结束。我只心疼那只绿蜂。该是多久的修炼,换来这一番造化竟沦为劫难。细细的嗓音,提着心魂来唱,怎一番缱绻的情意。整篇故事像一首清简的小令,淡淡凉意,萦回不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想《关雎》读到最后,剩下的,也只有这满纸关关之声。
明月照我怀
我最先在童年的影院里观赏到《崂山道士》这个妙趣横生的故事。印象最深的画面,是白云缭绕的山尖上,一条山道盘迂如索。那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小小公子,满怀幻想,兴头头地上山去了。若单单说故事,故事几无可述。自小,在长辈漏风的口齿中,如此这般的传说我们听得再无新鲜:总有一个执迷贪念,急功近利的“小人”,不时流露点滴之恶,最为惯见的,无非贪财、势利。
听说崂山有仙人,王生便寻师前往。山上生活一月,王生与众道徒早出晚归,辛苦打柴,师父却从未传习法术。王生心中不满,顿生去意。可是啊,蒲老先生笔触至此,略一停顿,并未顺势折下。王生动摇的心思,不过如微风吹过水面,一颤,一摇,风波散去——故事仍在原来的枝节处生发——王生没有下山,皮细肉嫩的他又在山上苦撑一月。王生实在憋不住,向师父道出心中意愿。归家前,请求师父传授一点小小法术。这便有了天下人传为笑谈的“穿墙术”——王生头上顶着鸡蛋大的包,红着脸,于墙堵这边尴尬无措——师父有言在先“归宜洁持,否则不验”。
故事早已烂熟,庸人复述更是味同嚼蜡,如此,我们正宜说些别的——譬如,且转且折处,人间天上——王生第一次动念,却终于未敢轻易离去,让他留在山上又苦撑一月者,无他,正是我们惯见的那轮月亮。《崂山道士》的精彩处,绝非什么“归宜洁持”这等板起面孔的劝诫说教,而是对于月亮的一次出离人间的大胆想象与抒情。
“……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我们看见一轮生动的月亮:如镜,知其圆;鉴毫芒,知其辉。最有意味的是,“俄顷”,这便有了如生的画面感。这片刻小小的顿挫,是留给法术的,更是留给月亮的,这轮冰凉素洁的天体,立时有了生命的浑然——它在这片刻中迅速生长,壮大,及至可鉴毫芒的灼灼之光。接下来,“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
区区数十字,月光盈纸。美人的歌声,如萧管似裂帛,泠淙曲折间,仿似月光的另一种幻化。再看,“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美人复归为箸,可月亮还在呢,且更神奇——三人移入月中。且慢,出人意表的还在后面——居然还要在月亮里饮酒,连眉毛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影子映在镜中!多么浪漫瑰丽的想象啊,影子本为映像,镜中之影则更虚无更神秘更无迹可求。你看,这就是蒲老先生的厉害。只有月亮一样纯洁的人,才能描摹出这般出尘入世之美——它略高过现实,就在我们的头顶上,可就那么一点点的高度,足以让你我拼尽一生气力,踮起脚尖,伸出手去,还不能够得到!
蒲松龄笔下这枚虚构的月亮,恐怕谪仙人李太白也只有望尘莫及。写到这里,忽然又惦记起唐传奇中的三枚月亮,尤其是《留月》里面的那个人,竟把月光留在篮子里,天黑的时候,拿出来照照,不管初一十五,想照就照,奢侈到何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