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黄桂西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自己木壳子的老电视不见了。他就像丢了魂一样,四肢无力地倒在沙发上。
娘啊,出大事了。他浑身冰冷,好像掉进了冰窟。
他大喊一声,来人啊,都死哪去了。
刚从外面买菜回来的保姆王妈,刚进门就被黄桂西掐住了。
我那红色的旧电视呢。黄桂西问。
王妈也许被黄桂西的模样吓到了,眼睛张得鸭蛋一般大,射出惊恐的光芒。可是,一句话也没有从她的喉管跑出来,只有呃呃的声响。母羊呻吟一样的声响。菜篮子直愣愣地从松软的大手掉落,西红柿被砸的七零八落,就像一群匆忙逃命的红毛鼠。
黄桂西生气地说,我的老电视呢。你看到了吗。哑了吗。回答我。
王妈被黄桂西剧烈的扯动给弄哭了。带着委屈的哭腔说,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黄桂西意识到自己刚刚太失态了,触电般猛地松开手,喘着气坐在了门口的鞋架上。他改用温和的口吻说,王妈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停了一会他又说,我回家没有看到放在我书房的那个老电视,我就想问问,你知道那旧电视在哪儿吗?
王妈抹着眼泪捡着掉在地上的菜,余悸未消。颤抖着声音说,今天黄太爷买了一尊佛像,看中了您放电视的那个柜台,就把电视机卖给了一个收破烂的。
哎呀,真他妈是我亲爹啊!黄桂西双拳捶打大腿说得痛心疾首,好像自己的心被剜走了一大块。过了一会,他昂起昏沉的头问,你知道是谁收的东西吗?那声音像要咬人。
桄街废物回收店的陀螺。王妈说。
黄妈因为害怕嘴巴打颤,说出来的话就像一把石子在竹筒里翻滚,噼里啪啦。她的双腿就像站在棉花堆里,使不上气力。
黄桂西开着他那辆奥迪A6飞奔桄街的废物回收站。平时他出行都是用那辆半旧的自行车的,他骑自行车的身影被茶城人们赞为“茶城最美身影”。他也因为这个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举动,被茶城民众亲切称为“自行车县长”。可是当下他根本不想骑那自行车,他什么也管不了了,他只想快点赶到桄街。那辆黑色奥迪如出洞的毒蛇一样哧溜溜地飞向桄街。
黄桂西找到了那个收走旧物的陀螺。他迫不及待地问,你今天是不是收走了一台老的木头外壳的电视。我家的东西。他的言语如同一杆猎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陀螺见到县长神色凶狠地提问自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着说县长我错了,我不该上您家的,我错了••••••他七嘴八舌地说着,使足了劲让自己的声音大起来。
黄桂西用力拉了陀螺一把,让他站起来。你跪下做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收走的那台老电视在哪里。
陀螺好像挨了一巴掌似的又大哭起来。县长呀我该死,今天下午,我把店里的一些废旧电视转手卖给了城南二手货经营店的轮胎了。啊呀,我真该死啊。我还您钱,我,我还你钱。早知道••••••
知道了这个消息,黄桂西理都没理那哭得像被插了一刀的可怜的陀螺,蹿上了车匆忙开走了。那尾气如一根黑色的长鞭,抽打着陀螺瘦弱的身子。
谁是老板,老板在吗?黄桂西扯着疲惫的嗓子喊了一声。四十好几的人了,又经常熬夜,是容易累的。
正在吃晚饭的轮胎听到这一声喊,放下碗筷从屋里走了出来。没好气地说,我干他娘的,谁找我。
黄桂西见到轮胎的时候吓了一跳。脸好像爬满青苔,绿油油的。轮胎自己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惊慌失措。像一头被猎狗围堵的羊羔。
黄桂西受到惊吓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曾经想把自己的头像狗头一样砍下的仇人。黄桂西当年做茶镇镇长的时候,因为道路施工受阻,派人把挡在路中间的一户人家强行推倒,推倒的正是轮胎的房子。轮胎的父亲在斗争中,被推土机无情地碾死了,皮肉模糊,骨头粉碎。下葬的时候用镊子才能把死者的尸体捡入棺材中。
轮胎从广东赶来的时候,扬言要砍了镇长的狗头来祭奠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天,轮胎拿着柴刀,提着汽油瓶冲进了政府大院。还没有来得及点燃汽油瓶,就被公安局的人如抓猪一样摁在了地上。轮胎被判了三年。
竟然是那混小子,这下真他妈不好办了。黄桂西身子里如同装进了一千只蝴蝶,上下翻腾,很不舒服。
黄桂西刚想开口,轮胎举着板凳就骂了起来。你这他妈的仗势欺人的混蛋狗官,你来这里干什么鸟事。
黄桂西没想到,这小偷从监牢出来后会在茶城开了这样一家门店。他更没想到的是,他那要命的旧电视就在那小子手上。他着实有点慌了,他知道这小子肯定会记着当年的仇。他知道自己遇上刺了,遇上大麻烦了。现在从轮胎手上拿回那个旧电视是希望渺茫的。
黄桂西故作镇定地说,我不是来惹事的,我只想买回那台你从陀螺那里拿来的那台木制外壳的旧电视。我给你十倍的价钱。
黄桂西作为一县之长,平民老百姓他怎么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坐过牢的小偷?不过他考虑到那台电视的重要性,还是很克制自己的言行。就连那个“买”字也是小心换上的,他本来想用“要”这个字的,可是他认为不妥。当时,他觉得非常生气,也很窝囊。他觉得他这个县长的脸面,今天就想一块肉贩的抹油布,被无情地蹂躏侮辱了。不过为了要回那电视机,他全都忍下了。
听了黄桂西的话,轮胎突然气急败坏地摔下板凳,恶狠狠地说,我干你娘的,老子不卖。你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管你县长不县长,我剁了你喂狗。轮胎拿起了身边的一把刀。一把剔骨刀。
这时候,一条黑毛大狗从门后面蹿出来,对着黄桂西狂吠。
轮胎的话像锋利的刀子,让黄桂西全身的骨头都抖出了寒气。这条狗也让黄桂西一下疲软了,不敢说什么了。
黄桂西本来可以叫上县里的公安局的人来解决这件事的,但是他不敢张扬。因为,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那台红色的旧电视。看着那怒气汹汹的轮胎,黄桂西犯了难,好像一头站在深渊的狼,眼看着猎物就在对面,却怎么也不敢迈动脚步。他同时也觉得和这个恶棍流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上了车无奈地带着怒气走了。
坐到车上的黄桂西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心慌。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台电视留在别人手中。他没有把车开回家,而是开到了连镜湖边的凉亭。
这个时候已经入秋,风吹得正凉。湖边的稻田已经是金灿灿一片了,稻子的香气扑面而来。可是,黄桂西的心理却是空落落的,整个人就像浮在冰冷河水里的一只鸡,惊恐万分。这稻子成熟的气息在他鼻子里就像耗子的尿味一样酸臭,令他恶心。他点起一支烟,在湖边不停地踱步。或许是天凉了,湖边竟没有一人走动,他恍如一个幽灵在暗黑色的湖边独自徘徊。家里人打电话给他,叫他回家吃饭。
有事,不回。回答很简短。
接完电话,他就把手机关机了,放在衣服的内袋里。当他把烟烧到第十二支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种即惊喜又凶狠的神色。他挽起袖口扒了扒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扔下只抽了一小半的烟杆,重重地跺了跺,随即开车走了。连镜湖的水把他汽车的马达声死死地吃进了肚里,就像蟒蛇吞咽一群小青蛙。
2
当天午夜,轮胎从烧烤摊醉醺醺的喝酒回到店门外的时候,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把他的醉意烧的荡然无存。他的店铺不知什么时候着了大火,那火就像一个长发女妖怪冲着他的店铺发疯发狂。
啊!娘呀。来人呀。救火啊。救命啊。轮胎高声大喊。
快来人啊,我的孩子,我的老婆还在里面啊。他凄厉地哭了。他拿起路边的砖头狠狠地砸向大门。边砸边喊,黑豆,我的儿呀,荞麦呀,你们快起来呀,快起来呀,着火了呀。轮胎死命地砸着门,撕心裂肺地惊恐地喊着正在店里熟睡的妻儿两人。可是,他的所有声音被波涛汹涌的火海捂地死死的,不留一点声息。当人们赶来的时候,大火已经把大半个店铺吞卷进了肚子。有的电器因为大火的烧灼而爆炸,如同炸弹,又像葬礼上的燃放的冲天雷。黑乎乎的裹着浓重的塑料烧焦味的烟气,英气勃发地铺散开来,填满每一寸空气,塞满每一个活人的鼻孔。
人们拦住了欲纵身跳进火海的轮胎。寻死无门的轮胎如同一张破蚊帐软了下去,哭天抢地的用双手捶打着地面,手上爆开一朵朵血梅花。
天啊,为什么,老天不长眼啊,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啊,天啊••••••轮胎恸哭的凄惨形象令很多在场的人潸然落泪。这时候,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劝轮胎。一切的一切,在那两个生命消逝在世上的那一刻,都变得那么无关紧要,都变得那么自私、无耻、做作、虚伪。
办完妻儿的丧事之后,人们发现,轮胎原本黑发浓密的头发已经落了霜。轮胎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嘴里一直喊着妻子和儿子的名字,录音喇叭一样重复着同一个内容。见到人就说,我要杀人,拗断他的头,喂狗,呜啊,哈,呜啊。
大火发生后的第二天清早,黄桂西很不意外地接到了关于城南二手货经营店火灾情况的联合报告。汇报的人进来的时候,黄桂西脸色阴沉,直直地说不用汇报什么了,叫人去调查清理现场,安慰死者家属吧。站着的两个人惊讶地张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黄桂西生气地骂了一句。
那两人刚走,黄桂西打电话叫来秘书吴楚南,叫他出去办一件事。
清理搬运火灾现场废物的几辆货车,因为受了吴楚南的指示,把火灾现场的大大小小的废物,都拉到了城区郊外的富泰选矿厂的大仓库里,连灰烬也被装进大尼龙袋子运到了那里。
入夜,黄桂西一人开车到了富泰选矿厂的大仓库里。他站在那堆被火烧过的烂货里仔细的扒寻着,他想找到那电视的残骸。其实,他真实的想法就是要确认那台电视已经是不是已经被大火烧没了,那台令他朝思暮想的,又让他如坐针毡的电视已经是否已经永远的消失在地球之上了。如果真是那样,他的心就不痛苦了,他紧绷的脑神经也就可以放松了。他认认真真地检查了几个小时,确实没有看到那个电视的一点残迹,就是一颗螺丝也找不到。他暗想,这火真他妈猛,烧得干干净净,一根毛都不留。
检查完毕,他打电话给秘书吴楚南。这些废物里面有很多有害金属,不能直接掩埋,你叫人连夜把这些垃圾拉到垃圾场,浇了火油给我再烧一遍,保证什么也不留下。
吴秘书说,好的,我马上办。
黄桂西好像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楚南,我要你亲自去办,烧完后拍照片回来交差。
那吴秘书用了足足三十公斤火油利落地把这件事给办了,还用苹果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黄桂西看了照片说,干得好,你不准对人说起这件事,谁都不能提,知道吗。
吴秘书说,明白。
黄桂西又说,你现在马上把手机里的相片永远删除了吧。
吴秘书二话不说,一下子删了那几张照片。
黄桂西很满意地笑了笑。
一天,黄桂西骑自行车经过商业街的时候,他见到了轮胎。轮胎衣服邋遢,面容肮脏地躺在墙角。那城南二手货经营店的轮胎,确实已经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疯子。说实话,黄桂西他高兴不起来,他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他的心还隐隐作痛,真是作孽啊,他呢喃着。他叫来吴秘书,叫他去查一下轮胎的家里还有那些亲人。吴秘书回来报告说,轮胎家中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嫁到瓯镇的姐姐,不过前年遭遇车祸,瘫痪了,家中经济很困难。黄桂西眉头一紧,脸色凄然,他从抽屉拿出一个信封说,把这些钱打进轮胎姐姐的账号里吧。他还说,你去吩咐瓯镇的领导,要求对这位残疾人给予特别照顾,给最好的照顾,如果镇里金资紧张,可以向县里申请。吴秘书很用心地完成了领导交给他的每一件事。
因为轮胎疯了,他店铺着火这一件一事,也就成了一件只能供人们饭后闲谈的小事了。公安部门为了交差,就以店铺电路老化,用电过量而导致电线破裂起火引燃整个房屋为理由结了案。只字未提人员伤亡的事。这场大火被定性成了意外事故,而不是人为事件。
那场火灾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黄桂西经常做恶梦。
他梦到轮胎那疯子轮胎拿着长刀追着他砍。那家伙的牙齿长得足有食指长,红着眼睛,就像一头饿狼,杀气腾腾地朝他扑来。他在梦里都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他还梦到,他的房子的水晶灯上挂着两个烧焦的头颅,一大一小,拿空洞的眼睛盯着他看,他感到脊背阴冷,恐怖得无法言说。他的妻子常常被他惊恐的叫声和狂乱挥舞的手臂吓醒。他还常常把自己的手掌咬得出了血。他妻子以为他害了什么怪病,第二天请了学校的假,陪着他去省城的大医院做了一番检查。但是没有检查出什么病。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影响了睡眠,开了一瓶安眠药就让他回去了。
从省城医院回来后,黄桂西心里还是很不踏实。
有一天,市委的领导找他谈了话,他的恶梦才有消停的迹象。市委领导说,鉴于你在茶城县县长任上的良好表现,上级部门决定调你到市里工作,担任代理代理市长一职。
因为原市长另有任用,市里一把手的位置谁来当呢?省委和市委领导班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黄桂西同志是可以担此大任的,但有人对此也提出异议。最后研究决定,黄桂西同志先担任代理代理市长一职,待到时机成熟再转正。虽然说是代理市长前面加了“代理”两字,不过也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土豆和马铃薯,只不过是叫法不同,都是同一个东西嘛。
可是谁知道下一秒是什么天气呢。生活就像榔山顶上的云彩,你猜不到他什么时候放晴,什么时候飘雨。
黄桂西旧的恶梦刚结束,新的恶梦也已经悄然登场了。
黄桂西走马上任茶市代理市长一职不到一年,中央巡视组就空降到了茶省省城,还要重点检查自己所在的茶市。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却像沙漏一样,一点一点地漏成了空空的破洞,随时都有可能破碎。他的脸皱成了油炸豆腐,干巴巴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石灰,看得人害怕。
他担心的那一刻,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冬天的上午来了前兆。然而对于黄桂西来说,即使是在冬天,这样阳光美好的上午并不可爱。站在阳光下,他浑身难受,像他这样一个在办公室里呆久了的领导,身子突然被这样一张阳光的大网罩住了,能舒服到那里去。那天上午,上级领导要求他到省委办公室做工作汇报。这一次汇报是他从政以来做的最难受、最艰难的一次工作汇报。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字“死”,是的,他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一个市级的领导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他需要做一点事。他用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不让自己平白无故地死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句话他懂,可现在,他却被这千古名言弄得很尴尬。他不想死如泰山,也不想轻于鸿毛;说实在的,他还没有做好死的准备。
回到茶市的那天傍晚,黄桂西很疲惫,但他没有回家。他给妻子打电话说,他有事要办,还要在外住一天。他让司机把他送到了茶城的龙华大酒店。他也不让司机等他,叫司机开车先回市里。他来到了酒店的总统套房,拨通了一个电话讲了几句。半个小时后,一个容貌姣好,身材苗条的女子就出现在了他的房间里。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现任茶城的团委书记廖慧丽,年方二十有八。她从南方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毕业之后,在茶镇做了两年基层干部。后来,时任茶城县长的黄桂西把她调到县团委里任职。随着黄桂西高升,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县团委的头头。
入夜,团委书记洗好了澡,裹着浴巾像母蛇一样地钻到乳白色的被窝里,在床头的暧昧的灯光的照射下,这条母蛇尽显妩媚。黄市长泡澡出来后,熄了堂灯,扒拉了裹着的浴巾,一个鲤鱼打挺,也游进了光滑如丝的被窝里。那条蛇和那条鱼在里面呼风唤雨,电闪雷鸣,堪比天上神仙,好不自在。云雨过后,那老鱼披上了床头的睡衣,摁开床头灯,寂寞地吸起了烟,神色黯然。那条蛇搂着老鱼的肥腰,娇嗔地说,干嘛那么愁眉苦脸的,和我在一起不快乐吗。老鱼说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最近遇到了烦心事,可是一见到你,所有的烦心事就都飘散如烟了,你真是我的好宝贝。那条蛇咯咯地笑了,你又骗我,你高升了,到了市里当了一把手就把我忘了。那老鱼一把搂住那条蛇,捏着她的鼻子说,我难道不关心你吗?你哥哥的那个地产项目是谁批的。你弟弟开车撞人的事是谁摆平的。你的账户里哪个月没有几折进账,你还怨我。“折”是他们两个之间暗语,一折就是一万人民币。那条蛇身子一扭挣开了老鱼的束缚,嘟着嘴,娇滴滴地说我是逗你玩的嘛,你生气了?老鱼笑着说我这样像生气吗?说完,一把扑倒那条蛇,在她坚挺的双峰逗留了好久才肯下来。
3
一天下午,市里面开党员干部大会。其他市领导临时有事去了省城,他就“临危受命”地当了这次会议的主讲人。让人们意想不到的是,素来开会不迟到的黄市长,今天的会议,他整整迟到了十三分钟。吴秘书催了他几次他才匆忙赶到会场。而且,他讲话过程中心不在焉,虽然拿着讲话稿,还讲出了很多错话。
那天,黄桂西的妻子因公出差去了湖南,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夜里,他突然梦到那疯子轮胎满脸是血地抱着他的那个红色旧电视,站在法庭上和对峙。疯子说,我要你血债血偿,要了黄桂西你这狗官的命,说完他就把旧电视重重的砸向了地板。梦到这里他突然醒了,满头大汗。
这时候他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吓得他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他拿起电话说,谁呀?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
黄桂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抓话筒得手都抖了几抖。黄桂西心脏跳得像皮球一样动荡剧烈。他正了正音,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那人说,我要为轮胎报仇,为人民除害。
黄桂西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人说,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你死。
黄桂西脸色煞白,身体抖得向一条冬天落水的狗。咬着牙对着话筒说,想让我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他妈,你算那根葱。黄桂西为了不让自己乱了阵脚,说了狠话,大骂了哪个人。
那人笑了几声说,不见棺材不落泪。黄桂西,你以为一场大火就能把你犯罪的罪证灭了吗?狗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是老天有眼啊,你那红色的木质外壳电视机现在我这里呢。你烧了轮胎的房子,烧死了他的妻子儿子,你会得到报应的。
电话挂断了。
这一个电话像电一样击穿了黄桂西身体,他像一棵被砍倒的树,直愣愣地倒向了地板。
那个陌生的来电,就像一把枷锁硬生生地套在了代理市长黄桂西的脖子上,他浑身难受,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绑在了绞刑架上,就差最后的一把力了。
患了前列腺的黄桂西刚从厕所拉尿回到办公室,就被纪检委的人带走了。
纪检委的人在一个红色的木壳老电视机里面发现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的所属者正是黄桂西。这是一份受贿名单。黄桂西把他行贿过的人的名单、行贿金额,以及他受贿的人的名单和受贿金额,都详细地记录在了这一个黑色的本子里。黄桂西的黑暗历史就这样被公诸于世了。
几天之后,从纪检委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黄桂西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想上厕所。黄桂西用近似绝望的声音说。
进到了厕所,黄桂西从窗口一跃而下,他想死。他麻木笨重的身子坠落到了一棵高大的桂树上,没有死成。不过他的腿摔断了,桂树的枝干刺瞎了他一只眼睛,他的下体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一颗睾丸掉出体外,像肉丸子一样滚到了地上,被一只路过的老鼠狡黠地叼走了。树叶落了一地。场面很悲惨。
他生不如死。
4
轮胎从陀螺那里买来旧电视机的那天上午,木瓜正好从茶市来到茶城谈生意。顺道来看看轮胎,他的好大哥。
哥,你这电视机是好东西啊,算是古董,不如卖给弟弟我吧,我那古玩商场里正好缺这么一样东西呢。木瓜说。
木瓜老弟想要,拿去就好了,在我这里也就是破烂废铁,值不了几个钱。轮胎很豪爽。
木瓜兴奋地把那个电视搬上了车里。木瓜从车子拿出一个信封,塞给轮胎。
哥,这是买电视的钱,一定要收下。木瓜说。
你说你,你给我钱做什么。轮胎坚持不要。
木瓜急了,这是小弟我孝敬你的,必须收下。他把钱放到桌子上就往外走。
小弟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请哥吃饭。
轮胎追出去的时候,木瓜的车子已经屁颠屁颠的开走了。
这小子,还跟我玩这一套。轮胎笑着说。
轮胎是木瓜的救命恩人。
一个冬天的傍晚,轮胎开着装满废品的三轮车到达桄河边的时候,一辆轿车失控,像石头一样掉进了桄河里。轮胎停下车子,跳入冰冷的河水中,用脚踹开了车窗玻璃,把车里的人救上了岸。那人已经昏死过去了,轮胎背起他就往茶城医院跑。被救起的人正是木瓜。
轮胎打开信封,好家伙,一万元。木瓜这小子这么重义气,轮胎很不好意思。当天晚上,他和妻子、儿子来到了茶城大饭店吃饭,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吃过晚饭,已经十点了。轮胎让妻子送儿子想回去睡觉。他自己叫了自己的一些好朋友又去喝酒吃烧烤了。午夜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房子被烧了。
木瓜把那电视拿回店铺之后,想把这个精致的老电视清理一番。打开后盖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本黑皮的笔记本。笔记本用一个塑料袋包裹着。翻开笔记本,里面的内容把木瓜吓的从凳子滚了下来。这可了不得,木瓜把这个电视架连同那本笔记本锁进了自己的保险柜中。
后来,木瓜才把这个笔记本同他轮胎大哥的遭遇联系起来。他想,他要为轮胎大哥做点什么。为此,木瓜打了一个电话给黄桂西,同时把装有那个旧电视机和笔记本的铁箱子抬进了纪检委的办公室。就是木瓜的这个举动,包括茶市市长黄桂西在内的几十个政府官员都被纪检委查办了。
茶省的反腐败斗争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省委省政府决定,在各个市县进行反腐成果展。许多落马官员的受贿、行贿的证据都被展示了出来。包括黄桂西的那个旧电视机。
一天,在茶城展出的时候,观看的人极其多,人挤人,像粘锅的汤圆。正当人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的时候,疯子轮胎扒开人群,冲向了展台。人们还没有缓过神来,轮胎的头已经撞向了那个红色木壳的旧电视机。那声音就像徒手一下子掰断十个肥硕的白萝卜,响声清脆。鲜红的血喷溅而出,那旧电视变得更红了。
在轮胎撞向电视的那一刻,他的嘴巴里蹦出两个词。这两个词就像两条大蛇,在人群中蠕动。
有人惊呼,轮胎死了。
有人大声问,轮胎刚刚喊了什么。
荞麦!黑豆!
荞麦?黑豆?
谁欠了他的豆子和麦子吗?竟然寻死?人们很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