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有语:“文如其人”。这句话用于诗人丁未的身上似乎不太合适。生活中的他与人交谈起来絮絮叨叨,词不达意,而他的诗作、诗句干净利索、意象纷呈;生活中的他头染天命之霜,工作一丝不苟,而他的诗作、诗句童心未泯,活力四射!所以我们要鉴赏他的诗作,同样要从语言和意境开始,这两个因素必不可少,也是最靠得住的。
下面来看他的《动感》:
玻璃里的模特,伸出手臂
仿佛要冲破透明的玻璃
无色的约束,约束不了他
他要跑到街上,加入群魔乱舞
他的手指是白色的,尖削的
四周杂色的寂静和喧闹
阻止不了他内心的狂呼乱躁
他衣着时尚,但内心古老
他刮起旋风,吹在人们的脸上
这首诗最大的特点就是诗句清新和灵动,画面动感十足,多维一体。“伸出”、“要冲破”、“要跑到”、“加入”一系列动词让想象的画面变得真实,并由远即近,引领读者的视觉。结果“阻止不了他内心的狂呼乱躁…… 他刮起旋风,吹在人们的脸上”,从视觉写到感觉,动感被继续拉伸。读者像误入影院观看3D影片,受了一场虚惊。作者利用巧妙的叙说,令安静的事物游动起来,令安静的画面跳跃起来,我们不得不叹服一支笔下流出的清新和灵动!它的精彩让我们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它背后的作者!
中间横插一句“他的手指是白色的,尖削的”,这句素描来得有些意外或突然,因为它和上下两句的内容和意思似乎关联不大,衔接松散。其实这是作者匠心独到之处。他有意避开前面一系列动静的连贯性,中断了读者逻辑性的等待,像书法中的飞白,平添一笔惊悚。青蛙蹲下去为的是更高的跃起,中断连贯为的是等待更大的动静出现,描写手指的外貌为的是顺利地引出它深处的“狂呼乱躁”,描写“衣着时尚”为的是反衬“内心古老”。这就构成了两个平行的意义层面,并且互相交错,避免了动静连贯线型的单调,从而扩宽了诗歌的空间。读者在他诗句的火光中注入热情,又在他诗歌的漩涡里难以脱身。这令我想起舒婷的《会唱歌的鸢尾花》里的诗句:“伞状的梦/蒲公英般飞逝/四周一片环形山”。“环形山”来得比较突然,它与飘忽不定的、不可捉摸的“梦”扯不上关系,与“飞逝”等动态的层面悖谬地联在一起,留下悬疑的空间。语言张力的奥秘就隐藏在这思维的跳跃和飞白之中。
我曾市作协的一次座谈会上说:“词汇冷僻、意象玄幻不能说明文采出众,而词浅意深、余味无穷才是写诗的高手!”这句话正好在诗人丁未的诗作之中得到很好的应证。
让我们来读《前后夹击》:
心灵的出轨走在身体前面
身体随后半遮半掩
她的羞怯与大度
无须别人猜测,自己把握
那个值得她出轨的人
偏偏生活在暗处
一切都是见不得人的
她要把那人彻底拽出来
拯救自己,还要拯救他
这首诗通篇没有一个晦涩难懂的词句,一件生活中的常事被很冷静、很自然地叙述出来,但这些熟悉得如同邻居的词句被诗人暗暗接通抒情的电流,面孔一下子变得陌生、迷幻,唤醒的诗意魔力无限。就是说这些并不费解的词句表达的是费解的意识形态、反常的不谐音。读者即使理解不了,也无法挣脱它的辐射。就如麻雀捡到玉米棒子,消化不了又不忍舍弃。
这首诗的标题为“前后夹击”,意思非常明朗,但诗歌的内容与之发生了推移,诗句很快离开了本意,这种模糊化的处理手段让一切变得似是而非。此所谓语言圆满而内涵悬疑。我们要真正理解这首诗,必须在言说的技巧上花费比诗歌母题、主题、内容上数倍乃至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我们曾经读过屈原的《九歌》,其中的《山鬼》、《湘君》、《湘夫人》大都是写情人赴约、等待、寻找、不见而归,那种失望的情感通过语言的描述和处理宣泄得淋漓尽致。这些虚构的男鬼女神恩恩爱爱的事情很难与楚王失信于诗人的真实事情联系在一起,但它们的失望之情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诗人言此及彼,借事抒情。这首《前后夹击》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亦是假借生活中的一件不管有没有、承认不承认、沾不沾得上边的小事,把自己内心纠结到痛苦的情感宣泄出来。当我们摆脱他语句上的歧义、内容上的陷阱而找到诗歌的本意,不禁心旌荡漾,快然自足。
正因为童心未泯,所以诗人丁未用句活泼多姿,信手拈来,游刃有余。“心灵的出轨”(《前后夹击》句)、“所有倒行逆施退到路旁”(《星光大道》句)等句,说法歧义丛生,远离了单义的表达;“黑暗无意扫射了他”(《天高地厚》句)、“什么事也没有了/触手可及”(《神乎其神》句)等句,运用矛盾修辞,拒绝了惯常的和谐之音;“手持诗歌的芬芳”(《星光大道》句)、“绽放玫瑰的香”(《星光大道》句)等句,名词做了形容词的定语,词性的活用产生了陌生化的新奇效果。如此例句,不胜枚举。曾闻方寸之木以日常方式燃烧,则数分尽烬 ,而燃烧其原子核则可使上百瓦的白炽灯长明百年不熄!诗人丁未已经熟练掌握点燃诗歌语言原子核的技巧。那些再普通不过的词句都被他感官化、理想化、自由化,任由他的一支笔疯狂点燃深不可测的新意,原来栖身辞海的权威与流落口语的俗气在他肩扛的脑袋瓜里荡然无存。
拜伦说过:“诗人是天才的疯子!”这顶桂冠送给他倒有七分的合适,这位天才加疯子的心中坐着诗歌的佛陀,他的诗句给我们带来了妙不可言的幻想和别具一格的享受。青年诗人李秀华写过一首诗曰《疯子》,虽然担心他对号入座,但一经放到桌面的确胜过我千言万语:
好多人说他
像疯子
他写的诗歌,编辑们几乎看不懂
需要脱去西装革履,甩掉高跟鞋
才跟得上他的节奏
无论在故乡在远方,他都不停地跳跃,变换风向
他的诗句喜欢在地板上仰卧起坐
手里握着人们丢失的许多童真
他眼里有火,心中有炭
说燃烧就燃烧
他无意扫射了你
眼珠和眼白就互换了颜色
他听说后咧嘴大笑
看看我像疯子
还是你们像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