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是山”,至少有两层境界:其一是朴素的识见,如说一座山是山,因为它像课本中所学的“山”的样子。小朋友大都有这境界,眼睛看到山时,虽不知山的海拔,也不一定能叫出山名,但会说它就是山。其一是顿悟后的返璞归真,如说一座山是山,因为它不是天空,它不是海,它也不是一个人……也许它会长高,也许会因地震沉陷为平地或湖泊而消失,但此时此刻它有山的样子,就称它为山。当然,还有其他层面的境界。(另有“看山不是山”的境界,如说一座山不是山,因为它是大量石头的堆积,石头搬开就没有山;或者是一堆沙丘,挖出来的只有沙子,没有山。)因此,就表达“看山是山”而言,小孩这么说可能是好奇,大人这么说有可能是废话,也有可能是洞察世事后的禅语。是否真正领悟言说者的意思,关键在于听者是否有心,能否以心证心。
诗歌亦如此,《崆峒山小记》浅白如话,伴有啰嗦,似乎可称为口水诗或废话体诗;但这是否如禅者说出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之语,平淡之中有真义?
“上去时和下来时的感觉/是非常不同的——”,诗的第一句总括了“不同”,有何不同留待下文,但点明了“上去时”和“下来时”的时间不同。“上去的时候/那山隐现在浓雾之中”,而“下来的时候/这山暴露在艳阳之下”,时过境迁,那山由浓雾笼罩变成洒满阳光,景象大为不同。难怪诗人说,“像是两座山/不知哪座更崆峒”。粗心的人,会觉得崆峒山就是崆峒山,它立在那里,千万年也不会变;但细心爱探究的人,会发现每时每刻的崆峒山都不一样,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古希腊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水一直流动,第二次踏进的河已发生变化,不再是前一次的河。同样,诗人经历了“上山”与“下山”,感觉像两座山,这不只是山表面景观的不同,而是有着哲学上的思考。
诗人没有停留于是一座山还是两座山的思考,没有执着那种“分别心”。“不论哪一座/我都爱着这崆峒”,因为这是多年来“我用自己的双脚/踏上的头一座山”。上山时“我”经历浓雾中隐现的崆峒山,下山时“我”经历艳阳下暴露的崆峒山,“我”与崆峒山有相遇之缘,这是生命遇见美的过程,构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这如同“随缘而惜缘”、“不问结果,只在乎过程”,具有禅者任运随缘的心态。
最后,诗人称是“踏上的头一座山”,并没有看作两座山,而是一座山,其名为崆峒山。其实,诗人选择“崆峒山”为题,也是有所寓意的,崆峒,都是山字旁,一为空,一为同。“像是两座山”,以“空”解构山之实有,又以“同”称赞山之妙有。总体来说,伊沙习惯了常用的口语入诗,而诗中有思考与感悟,融入了禅理,并非白开水似的庸诗。
对于诗歌语言,凝练跳跃的能成为诗语,直白如话的也能成为诗语,重要的是有无思想包蕴其中。如“池塘生春草”,“云在青天水在瓶”,也是够明白的了,却被视为禅诗中的经典诗句。
附:《崆峒山小记》/伊沙
上去时和下来时的感觉
是非常不同的——
上去的时候
那山隐现在浓雾之中
下来的时候
这山暴露在艳阳之下
像是两座山
不知哪座更崆峒
不论哪一座
我都爱着这崆峒
因为这是
多年以来——
我用自己的双脚
踏上的头一座山
注:此诗引自网络文集《春来发几枝——2016年春季诗选》(大畜 编),原载《西部》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