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尼玛潘多的第一眼,你肯定不会与她搭讪。不是因为她沉默,而是因为她的沉默传给你一种信息,她是不需要跟你说话的,你若开口,要么打扰了她,要么很可能自讨没趣。
后来开会相互介绍,她说:我叫尼玛潘多,来自西藏。大家可以叫我潘多。除却必要的信息,没有多出一个标点。我便仍以为她安静着,几近无话。只是,她的声音轻微明亮,与她的沉默形成强烈反差。于是,潘多的名字便记住了。
许是她安静得彻底,倒给我一种踏实的感觉。仿佛人虚弱时,要靠住墙。在这个新加入的环境里,人无论自觉不自觉,都在下意识辨识气场,靠近同类。我们的对话是从电梯里开始的。狭窄的空间里,灯亮着,彼此都近得不容忽视。我便问她饭菜可合胃口,她说挺好,已经长了四斤了。我哇哇叫,为她的“收获”表示担心。她的反应倒很平淡,又多少有些模糊的担忧。我们便约好一起走路。
那天起,每到黄昏,我的电话准时响起。我们在电梯口碰面,一起下楼,一起穿过大厅,钻进黑口袋般的夜色里。
在夜色里极快地走,我们彼此无话。但我知道,我的无话是因为步子急,顾不得说话,潘多的无话则是安静,是她的本意。奇怪的是我一点不觉得沉闷、压抑,反倒觉出了一种异样而由衷的舒服。
走得久了,话自然有,却不是无话找话。那时候我从未读过潘多的文字,对她的写作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她的《紫青稞》,出版之后受到强烈关注。我便提到许多写西藏的书,那些“拉飘”“藏飘”什么的,印象中,只要在西藏驻足过,就能写出几本漂亮的书,有些还挺卖座。便问她的小说都写什么,她轻淡地说,她写的是她认识的西藏,一个真实的生活着的西藏。
我仿佛知道她在说什么,又不甚明白,却不多问,因为深知她是一个很难得用嘴把事说深说透的人。
然而用行动,她却能将事做到让你傻掉的份上。那天接到潘多的电话,确知我在,说要过来,并不说原因。打开门,她提着一只大纸袋,进门来,纸袋里又是两只大盒子。她将盒子一边往外拿,一边说,她去超市了,买了一些五谷杂粮,磨成粉。都是现磨的,而不是现成品。我惊得不轻:你去现磨的?她不接话,只道,担心味道不合胃口,又买了一盒伴侣。她指着那只粉红色的盒子说,这盒是伴侣,吃杂粮粉时,拆一包和上,味道好些。我定定地看着她。她又道,依然的轻声细语:知道你不吃晚饭,给你买了这个。我不再看她。却不知看向哪里。难得地感到一股潮水,无中生有冒出来,往眼里涌。
学校要外出社会实践,事先统计谁和谁住,我便和潘多互看一眼,心领神会。真同了寝室,我们依然极少说话。除却偶尔一两句家常,别的我们更没聊过。名也好,利也罢,写作者常有的那些情绪,那些烦恼困顿焦虑期待……在她从不涉及,好像压根就不存在。俗世中的话题在她不必多言,俗世之外的话题又似乎无从说,无需说。于是只剩下沉默和意会,以及一些简短必要的日常用语。然而,分明地,我又听见了她那墙一般厚重结实的沉默背后,有着细小的、隐约的、潺潺的声音。
感觉很快应验。有一次,聚会上,酒惹翻了情绪,大家手舞足蹈。潘多毫无悬念地静坐着。终于大家要她也来一首,唱个藏族民歌什么的。潘多的眼里开始闪动,光由星星点点,汇成线,汇成浪。她起身,唱起来。
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歌,我记住了那旋律、那音调、那婉转忧伤无法言说的情绪。那是她家乡的歌,那是她的心在歌唱。后来我便调侃她:潘多不善于说话,只会唱歌。
例外终于出现。临结业前,有一段,原本约好的走路时间总不见潘多。问及,她才说,她的一个女友从西藏来,因为生病,在北京寻医。女友的病诊断出来,却找不到好的治疗办法。上课之余,她便陪女友继续寻医。有一天,我们终于又一起走路,那天的潘多异样极了,一圈又一圈,一直是她在说,说她的女友……
那个雪天,她一早从外面回来,天还没亮。她说,女友走了,回西藏去了,她去送女友。
病呢?没法治,回去慢慢养。
说罢,她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默,不多出一个标点。
我却看见她眼睛里,星星点点的光,轻轻柔柔地闪。
鲁院结业回来,读潘多的小说,再度印证了我对她的感受:她的沉默不是回避,不是坚硬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天生沉默寡言,而是有一个世界,存在于她的内心。那个世界太完整太丰富太清晰,沉浸其中,她便无暇他顾,也无需他顾。相反,为了在那个世界里更深更透地沉浸下去,她需要屏蔽外部的喧嚣,只用自己的方式与外部连结。
潘多的小说,正如她自己所言,她书写着一个真实的、生活着的西藏,一个有血有肉、充满着烟火气息的西藏。在她的小说世界里,有以普村为代表的西藏乡村,有以普村为视角的对城市的向往和抗拒,有热烈淳朴挣扎纠结的父老乡亲,有天灾人祸成功失败坚守逃离苦难奋斗……尽管应有尽有,但我还是从潘多的作品中读出了她的着力点,那就是她的那些姐妹,那些同族女性。那是她小说世界的核,是她打量世界的孔。
从潘多的小说里,我还读出了那个从高原深处山村里缓缓走来的女孩,她站在某处,远远地望着前方的城市,她的胸腔里有一条汩汩奔涌的河。她决意前行,却充满着惧怕。城市的繁华精彩与她背囊里沉沉的故乡随时随地撕扯着、争夺着她。她无法融入,又不甘后退,便只能选择挺住。支撑她挺住的,就是她借用小说里阿妈对她说的话:清贫时,没有贪念的人很多,看着邻里都富了,还能克制贪念,就是圣人啊。
心放平了,路就直了。
也是她对阿妈说的话:即使我的身体到了城里,我的心也会在普村留着。
因为有普村,潘多的世界便始终有着流淌的声音,只是别人听不见,便以为她沉默、寂静。
她的强大是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