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炜的三部长篇、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开头都写得极好,可谓是引人入胜。进一步考察其原因,显然得益于神秘色彩。《富矿》开头官婆的出生、祈雪以及那三天三夜的黑雪,《后土》开头麻庄先人与土地爷的对话以及修建土地庙的过程,《福地》开头绣香的生产和死,以及青皮道长的征兆之说,都极为新奇,显然为小说增添了魅力。
《福地》的第一卷便描写了绣香出殡时万仁义看到的情景,对于当代小说而言,这种描写是一种久违的东西,但它的确很美,很有意味。叶炜的小说中,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描写,人与鬼的对话、人与神的对话,在《后土》《福地》等作品中是常见的。
只要真正面对乡土、面对民间文化,有两个内容其实是无法回避的:一是情色,二是鬼神。研究民间艺术的人们都会承认。至于鬼神,虽然现代中国曾以强大的行政力量拆毁庙宇、禁止神巫、破除迷信,但真正的乡土民间仍然保存了大量唯物论者无法理解也无力解释的神秘现象。
叶炜说过,他在《后土》的创作中借鉴了人类学小说的写作方式,所以引入了土地庙这一具有本土特色的文学形象。并且在构思中试图使天地万物交合,所以在小说中让麻庄人与苹果园里的鬼魂、村头的土地神等对话,目的是以此建构一个混沌的、神秘的、原始的乡村世界,并且以此表现新时期农民的信仰危机等等。他还说过,他之所以要在作品中写到鬼神,是想让这些鬼神叙事来稀释一下太“现实”的东西,并试图打通天、地、人、鬼、神,建构一个神秘的、原始的、富有巫文化色彩的乡村世界。
其实,叶炜大可不必作过多的解释,因为只要作家忠实于生活,直面完整的乡土世界,就无法回避神灵和妖魔鬼怪之类。
叶炜说:“有人说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很少有人信仰某个神,中国人不怕下地狱,不信仰上帝。但我认为中国人特别是农民是有信仰的……”我很赞成叶炜的说法,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农民,历来是有信仰的。因为有信仰,他们有所敬畏。至于这信仰是好还是不好,是另一回事。
不过,叶炜说农民崇拜土地神,说土地神就是农民的信仰,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据我所知,鲁南苏北与中原大部分地区一样,农村的确都有土地神,一个村子无论大小,可以没有别的庙,但不能没有土地庙。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在中国传统信仰的神位谱系中,土地神的级别是最低的,因为他管的只是一个村子,相当于今日村支书。所以,在我家乡的许多地方,人们常常把村支书称作“土地爷”。《西游记》中孙悟空每到一处,如果地理不熟,就要用棍子在地上捣几下,把土地神或山神唤出来询问情况。由此可见他的地位实在不高。
在《福地》中,死去多年的绣香一再出现,关心着她的儿女,也关心着她的丈夫老万。对于这种神秘元素的介入,批评界已经习惯于将其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把它看作作家的一种艺术手段。其实,它并不一定是魔幻现实主义,更无需模仿马尔克斯,而是只要忠实于乡土,不净化、不提纯,原汤原汁地反映生活,就必然要写出这些神秘元素。
在关于《后土》的讨论会上,我注意到韩春燕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可能从文学理论层面上讲,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东西,但我们很多作家其实从心里就认定我们本来就生活在这样一种现实之中,这不是迷信,它是我们本土文化的一个真实的表现。我相信叶炜由于被这种故土文化的长期浸润和塑造,他在书写这些事物时虽然有着叙事策略上的考虑,但基本还是一种内心中信奉这种文化的真实流露。”我想补充说,如果这种神秘性只是一种叙事策略,那是不值得称道的,而涉及另一种文化,却是对乡土的重大修补,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