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飞的小说读来亲切如家常。它不硌人,不触怒人,不会让人震惊,相反,它让人感到寒意中的暖和,感到宽容和善意。我读他的小说时内心是安稳的,犹如在春日午后喝一杯熟悉的绿茶。
当然也并不都如此。我也感到某种隐密的怅惘,心伤,以及疼痛。比如《蝴蝶》,比如《私奔》、比如《赵邦和马在一起》。在这些小说中,大抵有一个远方的“传说”,这个传说是故事发生的隐密背景,是故事内部的发动机,有时候这个传说是密布在小城里的流言,有时候是一个离去的女人,或男人。因为离去和不在场,所以有人缅怀,有人念念不忘。大幕从此拉开,故事从此开始——世俗的生活因为有了这样的念念不忘而变成了一种诗意的存在,它也使你无比确信一点:叙述人有着一颗鲜活跳动的文学之心。而读小说的人,大多数时候是与那个缅怀者在一起感受世界的,因为被弃的身份,这个缅怀者柔软,执着,有些轴,——《蝴蝶》中那个男人杜仲,被妻子背叛后他在另一个女人慈菇身上尝试着自己作为男人的能力,以此确证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执拗地想怀念些什么,想抓住些什么的人是落伍的。他们不懂从善如流。我很喜欢《私奔》。我注意到海飞不断地强调多年前那个叫爱琴的女人的丰满和体温。这是个“过去的”女人,这也意味着她是这个时代落伍者。那么,这个女人的温暖和肉感是这个时代缺失的吧?爱琴为什么不跟更有钱的人比如王秋强在一起而要跟一个随从呢,为什么要因这一场私奔丢了性命?王秋强对这种背叛者有什么可留恋的呢。这样的疑问是我们这个消费主义时代的逻辑系统,就如同“90后”的姑娘会一脸狐疑地问你白毛女为什么不能嫁给黄世仁是一个意思。可是,正是爱琴的不合“常理”,才使这个小说难忘记。我知道会有很多人会怀疑这种情义的可能性,可是,不正是这种怀疑,才使得这个故事有存在的价值?
我感受到叙述人内心的温暖和良善,这样的良善和美好与沧桑有关,也与一种寂寥相关。——海飞的小说中没有英雄,没有生活光鲜的人们,他的人物大多数是边缘的、受伤害的,和被忽视的。比如《赵邦和马在一起》中那个可怜而又可爱的男人赵邦,比如自称“老子”的国芬和伟强以及他们那暮气沉沉的人生。也正因此,海飞的良善之心便显得更为惹眼了,这是一种体恤,或者叫体贴?我一时不能判断,但是,我却深知这个叙述人不强势,他无意为他的人物指点迷津,尽管他确切地知道他们内心的窘迫和不安,知道他们的委屈和悲伤,知道那灰暗日子如何对个人生命侵袭。他的宽容理解,表现在他的语言上便是波澜不惊,他的小说语言很少会有金句跳出,但分明又与故事本身那寂寥中的温暖相谐。
读小说的时候,有时候你会遗憾,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耐心和宽容呢,怎么可以这样的“不深刻”、“不独特”、“不扮酷”呢?是的,他正是以这样的宽容和理解给予了我们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和情感,借用时尚的话来说,他给予了底层以关怀?也许是吧,可是我不想这么说,我想说的是,他执拗地相信世界上的温暖、他执拗地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痴情不改”和“温暖良善”的态度让我感慨。
其实,这种对日常生活的诗意美好的书写也同样出现在另外一些“70后”作家那里,比如魏微、鲁敏、徐则臣、张楚、田耳、乔叶等等,我以为这样的对日常生活的理解和认知可能代表了一代作家对生活的认识,是一代作家的审美观。如果说60年代出生的新生代作家们热衷于写向下的人性,那么,海飞和他的同代人完成的则是对向上的人性的关注与凝视,或者叫呼唤,它们是宝贵的,让我们在寒意的世界里确信自身的温度,确信人应该有的体温。
但是,如果我们稍加留意便会发现,那一批曾经被称为新生代的作家们已然开始了他们另一种书写道路。比如毕飞宇,比如迟子建,比如麦家,比如李洱,比如艾伟,比如陈希我。在这些人身上,你会看到他们渴望探寻属于他们个人风格的写作之路,而这种探寻又分明是有着他们个人之于社会与民族的思索与认识。那么,从这个角度上说,是不是那种温良、善意、波澜不惊的美学观正在禁锢我们“70后”一代作家的写作?还没有哪位“70后”作家的作品如钻石般光彩耀眼,还没有哪位“70后”作家可以重新冲破一种既定的美学规范走出自己独有的那条路。
祝愿海飞,以及同龄的作家们能早日走出一条具有开拓意义的写作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