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楼的阳台一直空着，偶有一日，邻居过来找我说想在上面种些蔬菜，我们一起去市场找来几只泡沫箱子，拎着两只铁皮桶到工地上挖回泥土，又用小铁铲将泥土拍碎，可以种点什么了。邻居从外面买回小白菜、菊花心和香菜种子，又从家里找出几瓣大蒜，我俩忙碌了一整天，才把所有的籽粒都种了下去。浇上水，拍拍两手泥土，直起酸疼的腰，像完成一项浩大的工程一样，心里别提多愉悦了。

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还有比土地更守信的吗？不几日，蒜苗露出嫩绿的牙齿，小白菜张开两片圆嘟嘟的嘴唇，香菜也生发出尖细的叶芽。一箱箱绿色蔬菜，浓郁着生龙活虎的生殖气息。我有理由认为每一棵植物都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美学和意志，不信你去哪里看到过两棵完全一模一样的蔬菜？就是同一棵蔬菜上也不能长出两片完全一模一样的叶子，每一棵植物都在努力与别的植物区分开来。就拿这一箱蒜苗来说，时值寒露与霜降之间，眼见立冬过后，风雪就会来了，而它没有选择阳春三月发芽生长，偏偏选择寒冷的冬季，让白雪做它的冬床和棉被，做一场山河皆白的美梦。小白菜的性格就迥异了，她大片大片的生长出绿叶，如此精致美好，一层一层包裹起娇黄的心蕊，站在那里像一棵棵翡翠制作的工艺品。菊花心要经过一次移栽才能长成菊花的模样，那是泥土捧出的一朵朵金盏，黄灿灿，鲜嫩嫩的，比花绚烂。你认为这些植物们如果没有执拗的性格，不费尽心思，不精于梳妆打扮，它们能长出这般模样？它们保持的容颜和气质，不仅是眼前几种蔬菜，我敢保证，其他的任何植物都是如此。

我毫不讳言我对植物的热爱，亲近和崇拜，我四岁时跟随父母、兄长下放到乡间，乡间的一草一木陪伴着我度过贫血的童年。在那食不果腹的日子，人们常常拿蔬菜瓜果替代粮食充饥。那时每到春天，家门前有片小园地，母亲就会带着我一起在上面种辣椒、豆角、葫芦、黄瓜、番茄之类。母亲用锄头在前面刨出土坑，我在后面向土坑里丢籽粒，母亲刨完了就折回身来，把一个个土坑填满土，用脚踩严实，浇上水。我每天搬着一条小板凳，坐在菜园旁等待发芽，等急了就蹲下身，扒开土壤看看。种子被水泡得又白又大，我赶紧拥上土生怕被母亲瞧见。又过几日，一窝窝绿苗就长了出来。母亲怕小鸡啄食，就找来秫秸、树枝，扎起一道篱笆。太阳暖暖地照着，所有的蔬菜都像用线拎着生长似地，噌噌向上窜，很快长高、长大，藤状的植物开始攀援。我喜欢长久地呆在葫芦架下，看到滕曼上开出一朵白色的花就会忍不住凑上去闻它淡淡的香气，每一片菜叶我都想掐下来，放在眼睛上，对着天空就能看到一个绿色的太阳。我经常停在菜地里煞有介事地数着隐藏在南瓜藤下的南瓜数量，看到辣椒、番茄由青变红，就忍不住想摸一摸，即使上面有虫眼和伤口我也毫不介意。如果说每一株植物都是我不说话的乡亲，蔬菜让我保留最初对乡村的记忆，它散发出泥土的馨香，一丝不苟地存放了故乡的味道，不管以后我走到哪里，只要看到这些都会勾起对故乡的记忆。我有理由相信，只要顺着记忆中的那根南瓜藤蔓，我就能找回故乡，找回童年的故事和我血脉的源头。

我常想，一株有灵性的植物肯定也是一个杰出的书写者，它把诗文写在自己的身体上，我们看到它的枝、叶、茎、蔓上面都有一道道脉络，那一定是植物写下的一行行文字。它们的文思隐在叶子的青绿之间，我们读不懂，不能说植物的文字全然没有读者，风能读得懂，雨能读得懂，大自然更是它的忠实读者。因为对植物的关注也改变了我对生命、对生活、对个人写作的理解。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头脑迟钝，思绪混乱，笔尖枯竭，创作似乎进入了休眠期。对写作意义及价值的怀疑，更使我写不出真正的、心目中好的作品，对一些趋时逐利的文章，终于使我厌倦、憎恶。继而，我对自己生活的态度和存在的状态开始怀疑，我变得懒散，不愿提笔。我对身边的一切失望，对自己失望，没有人能够拯救我。无数个昼夜我陷入失眠，寻找内心真心热爱的事物。这时候我发现，我在时间中所历的几十年，远不及童年生活那般丰富、鲜活，栩栩如生，欢欣曾那般透亮，悲伤曾那般清澈和玲珑。童年就像神话中的息壤，是最原初的小园地。我走进去一点一点捡拾过去的时光，从前在乡下与农业息息相关的日子就像放电影，一幕幕闪现，以至渐渐放到光的尽头，我看到自己极为幼小地赤着双脚，跟着父母在田埂上追逐……

然后，我看到了植物和花朵。

现在我最喜欢和植物们呆在一起，虽然被束之高阁，但渴望一直常青。我家小小的阳台，遍种花草，葱葱郁郁，每天下午搬一只矮凳，泡一杯淡茶，坐下来看书、写字。“你可以从花的身上学到真正的专注”，这是查尔斯，科瓦奇的话。其实我一直想回归故里，实践一种半耕半读的生活方式，过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式的生活，对泥土的芳香、腥味，阳光的气息，夜色里月光的气息沉迷而不能自拔。两百多年前，一个叫亨利戴维，梭罗的美国青年离开了人群，移居到离他的家乡康科德城不远的瓦尔登湖畔的山林之中，自伐木材盖起了一个小木屋，在那里他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写出了《瓦尔登湖》这样具有重要影响的散文集。从古至今，有多少人向往着跟植物们生长在一起，大自然不仅构成了诗文底色，人的心性也从中获得滋养、润泽，我认为这些对生命起到了重要意义，对植物的热爱怎么可以放弃呢？我会想尽办法将这些美好存留在生命的每一处。

前些日子一位朋友来访，手捧一束玫瑰，让我的眼前一亮，赶紧找来玻璃花瓶，装满水，植入其中，顿时满屋溢香。友谊、美好、祝福都在玫瑰的鲜艳里得到阐释，这比送任何礼物都珍贵。所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玫瑰是人类美好事物和情感的象征，它深刻地影响了人类的审美以及人类的语言。生活中可以不要名和利，但不可缺少诗歌，花朵和远方，你见过哪一个诗人在作品里，没有采取过玫瑰这一意象呢！不是因为我的性格愤世嫉俗需要绿色平静，不是我身体隐疾需要植物护慰，只是源于对植物的本真热爱，每个人心中都有个一座花园，每个人都做过园艺之梦，我希望自己亲手种下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茎菜蔬都能茁壮成长，充实生活，丰盈生命。

我要感谢阳台上这片绿色，它带给我无限遐思和念想，在此，我要向植物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