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难得的艳阳天。
一个人,一本书,在公园的长椅上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
阳光像刚孵出蛋壳的小鸡身上的绒毛,柔软而又温暖,我甚至不用睁开眼睛也能感受到那种嫩嫩的甜甜的金黄的颜色来。风轻轻的,偶尔微微地撩动一下我的耳发。四周一片静谧,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如果是夏天,这里必然是铺天盖地的蝉声和蛙声,咿咿呀呀叽叽呱呱,没有片刻消停;而如果秋意再深一点,这里便又是一片细细碎碎的虫鸣,窸窸窣窣瞿瞿唧唧,让人难有一刻清静。现在的时节却是刚刚好,像两支喧嚣的交响乐之间的换场时刻,我喜欢这样的静谧!轻轻阖上眼,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雪人,在温暖的阳光里一点一点融化,融进耳边淡淡的风里,融进脚下微微润湿的泥土中;又像是一团云,随着风轻轻地、慢慢地升向高阔而渺远的天空;像一粒草种,在温暖的泥土里萌动,发芽,生长……
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到了我的肩上,轻轻地,仿佛爱人睡前落在耳边的晚安吻。回过头,一片叶子正安闲自在地躺在我的左肩,像一个不涉世事的孩子安然睡在母亲的襁褓里。我甚至能听到它宁静的、恬美的呼吸,仔细看,它竟随着呼吸有一丝微微的颤动呢。但我知道,那不是叶子在呼吸,只不过是一点点风的气息而已。我伸出手,想把它抚下去,却在指尖触到它的那一刹,改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拈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一片叶子!它的颜色多么纯粹,是那样明媚的、肆无忌惮的红!整片叶子除了叶柄上带着点儿微黄,其余一丝儿杂色都没有。叶面上的蜡质在阳光下微微泛着油油的光,像金,像玉,却有着金玉所没有的生命的质感。让人想起三月漫山遍野盛开的菜花,想起六月里肆意挥洒的阳光,想起九月里等待丰收的稻麦。我捧着它,像是捧着一块上等的红宝石,又像是捧着一涡刚从心底咯出的鲜血——那样的红,真的让人恍惚中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呢!怕是连春天里最艳丽的花儿上,也找不出红得这样纯粹又好看的一瓣儿吧?可是,它竟然只是一片叶子!
这叶子从春天萌发的那一刻,经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风霜雨露,从鹅黄变成葱绿、深绿、墨绿,又在秋风里一点点染成微黄、橙黄、橘黄,最后才有这样惊艳的红色。而它在最美的时候,竟那么巧就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我的肩上——或许,它和我之间是有一段特殊的因缘吧?不然,在千千万万的叶子中间,不是这一片,也不是那一片,为何单单就是它?而在千千万万的世人中间,不是这一个,也不是那一个,为什么偏偏就是我?想起年少时最爱的席慕蓉的那首诗,“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叶子,叶子!你是不是也曾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才等到今天,等到我来到这棵树下,坐在这张长椅上,而你终于迫不及待地栖落在我的左肩?叶子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不说话,不回答。只有风在我耳边絮絮低吟,而我,听不清风在说些什么。
在那些古典传奇故事和戏曲小说里,红叶是常见的题诗传情的道具。记得有一个“红叶为媒”的传说,说是唐僖宗时有位落魄的读书人叫于祐。一个深秋的傍晚,他在皇城宫墙外漫步,看见御沟中飘来一片红叶,叶上似有墨迹,便伸手拾起,发现叶上竟然题了一首小诗。诗云:“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于祐见小诗清新隽美,便把红叶带回家,藏在书箱内,对着诗句终日吟咏,竟起相思。后来他费尽思量,也找来一片红叶,提笔写上“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然后把叶子放到御沟上游的流水中,只盼渠水能把红叶传到心上人的身边。然而他也心知这希望实在渺茫——他甚至连自己思念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是青春妙龄的宫女,还是白发鹤颜的老妪?“寄”出了红叶诗笺,于祐又怅然徘徊了许久才离去,这一去就是十年。这一年,皇帝下召,将部分宫女遣散出宫,任其嫁人。而于祐屡试不第,也在一个富贵人家当起了教书先生。主人家为他做媒,娶了一个姓韩的女子。一天,韩氏在于祐的箱子中见到了那片题诗的红叶,发现正是自己当年所作,忍不住泫然泣下,忙向于祐问起因由。于祐便把当年得到红叶的情形细细相告,还说到自己相思难寄,也在御沟水里放了一片题诗的红叶。韩氏听后,忙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一片红叶,叶子上墨迹宛然,正是于祐当年所题之诗。二人相对惊叹,感泣许久。后来,有人感慨他们良缘天定,作诗传诵道:“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佛家说:因缘合则万物生,因缘离则万物死。人世间的一切无非都是缘起而相聚,缘尽则离散。悲风飒飒的秋天、残阳西斜的傍晚、幽囚深宫的才情女子、他乡飘零的没落书生,都是这场爱情传奇的因,而红叶正是串联起这些因缘的红线,是这个传奇故事中最为美丽动人的一抹色彩。
看着手里的叶子,我忽然也想写点儿什么。可是,写什么?寄给谁?寄往哪里呢?我又茫然了。
其实,少年时代的我也是做过类似的雅事的——不过那时候不懂雅致,倒多半只为有趣罢了。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朋友之间便只能靠一纸书信互诉情悰,也因此流行起一种特殊的交友形式——笔友。那时候,有几个相知颇深的笔友,在自己是很觉得浪漫、在同伴中也是很值得骄傲的。我曾经在报纸上发了几篇小文,所以常有远方的同龄人按照报上的地址给我写信来。学业紧张,我不能一一回复,便从那些来信人中择其一二,鸿雁传书,常来常往,竟也坚持了好几年。素未晤面,笔友相交便贵在倾心。见到有好的美的有意思的东西,都恨不能马上跟对方分享:一张精美的卡片,一串红豆的手链,甚至一颗乖巧的石头,一朵带露的栀子花……卡片是最方便的,可以和书信一并寄出去;其次是手链、石头这些小玩意,需要单独包裹;最麻烦的是栀子花,必须夹在书报里慢慢阴干了,打理得平平整整,尽量使其不变色、不变形,这才能寄出去,也算得礼轻情意重了。这过程无疑是极繁琐的,偏偏少年人为了这点情趣,好像最不怕的就是“繁琐”二字。想着朋友收到这些干花,夹在书页里,正好当书签,每次他读书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寄花的人,自己便觉得乐在其中。而比干花更好的适合当书签的礼物,便是红叶了。师校的花园里就有两棵红枫,每到秋来,片片叶子红得夺目,在阳光下烈烈如火,每一片都像是时光精心打磨雕琢出的工艺品。我常常拾了好看的叶子回来,一一挑选、拂拭、整理,有时候还会在叶柄上系上几根细细的彩色丝带,然后夹在信笺里,寄给远方的笔友。那样的叶子书签,我曾经做了很多。
后来,年岁渐长,毕竟仅凭一纸书笺纽系起来的情缘,在工作、恋爱这些“大事”面前渐渐被淡忘了。我甚至忘了最后一封信是笔友寄过来的问候,还是我送出去的祝福。记得有一位联系最密的笔友——我一直称他做大哥——曾经说过,等我结婚那天,他要亲自开车送我。可是因为婚礼之前的忙乱,我竟然忘记了给他寄一张请柬。直到某天忽然想起,欲再重拾联系,却已经找不到他的地址了。多年的笔端相交在世事纷繁中戛然而止,不能不让人慨叹唏嘘。
前些年,带着父母和孩子去峨眉山。在山脚的一家小店里,见到有卖一种叶脉书签。是用药水把叶肉腐蚀掉,剩下完整的叶脉,然后染色、整形,平铺在白卡纸上,再加上塑封,配上几句玲珑的小诗,实在精美,绝非当年我自制的那些粗陋的红叶书签可比。一时很想买些回来,送人也好,自用也罢。挑来挑去,开始觉得张张都好,一时难舍,后来却又从那精美里感觉出分明的工业流水线气息来,便瞬间觉得索然无味了。就好像忽然来到一座青楼,楼上彩绣飘飘个个天姿国色,莺声燕语“郎啊!亲啊”深情婉转,让人恨不能把她们都娶了回去做娇娘。然而细一寻思,那些曼妙姿容、娇语低喃竟是人人可得,那些深情款款也只是因为你荷包里的银子,便觉得这些莺莺燕燕虽美,倒不如那个粗布钗裙却只等一人的山野村姑可爱了。最后,那些书签我一张也没有带走。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与一个人是如此,和一片叶子也是一样吧?起风了。我站起身,把那枚红叶夹进书页里。就像这是少年时代的我在时光的河流里投下的一枚红叶,今天恰好被我拾起;或是多年前我托岁月的邮差给自己写的一封信,直到今天才收到。
一枚红叶,也是一段因缘,不能辜负,只须珍藏。
【作者简介】 罗贤慧,上世纪80年代生于川中农村,大学文化。当过教师、机关文秘,现就职于某文联,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挂在睫毛上的月光》,有作品入选年度小说选本,在《散文选刊》《时代文学》《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4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