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河谷的黎明静得神秘。
远处林中鸟鸣,让草尖顶着露珠的黎明好像童话王国。
离开伊循古城,沙浪卷着沙浪。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伊循古城,传说是楼兰人的留存。失去楼兰的楼兰人,溯米兰河再生,梦想在伊循重现当年楼兰繁华。至今,依稀可辨的阡陌田垅灌溉渠系遍布伊循古地。轰动世界的人首双翼小天使,就在古城佛塔废墟出土。很难想见,米兰河哺育的文明曾有多么灿烂辉煌。
怎奈何,风流总被沙打风吹去。
一道银亮的波光告诉我们,沙漠即将退去,绿洲就在前面。
辽阔的新疆大地就是这样,跋涉大漠不见尽头,几近绝望时,突然眼前一亮,奇迹般有了一道水,就望见了绿荫植播的天上人间。
“这就是米兰河!”
“西游记里的子母河!”
黎明的阳光像醒酒汤,一下子就把人从沉沉昏昏中拽了出来。
瞬间,远山近水披上了暖色的衣衫。
我们的不速搅扰了河谷黎明的寂静。
河流浅水岸,胡杨林边一处灌木丛进入我们视野。
“黄羊!”
“两只!”
好像是母子。它们沐浴在黎明的霞光里,通体闪着金色的光泽,一尘不染,神态安详。
北京吉普早已熄火。小石头先轻手轻脚推开车门,小军悄无声息紧随其后下车匍匐潜行。
即便如此,我们也已进入黄羊妈妈的视野,它抬起头,警觉的双眼捕捉我们每一个动详。
突然间,黄羊妈妈腾跃而起,箭一样飞奔向米兰河。这时才看清,它不是黄羊,是鹿。生活在天山南坡,昆仑山下,塔里木河流域的“塔河马鹿”。塔河马鹿比梅花鹿形体大,反应敏捷,奔跑速度快。
鹿妈妈的判断是准确的,对它的合围已在紧缩,它飞越米兰河时,小鹿起伏急促的小肚子已看得清楚了。
它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从夹杂芦苇蒿草的灌木丛中钻出来,想跟上飞奔的妈妈,却几乎跌落水中。它努力稳住了小小的身体,看看闪着波光的水流,退后一步。又回头望着我们。
它可真漂亮!杏黄色的绒毛就像是春雪消融刚刚拱出土层的一层茸绿,亮得暖心养眼!眉心竟还有一片云白呢!一双又黑又潮的大眼睛泛着天蓝色的光彩,如婴孩的眸子一样纯净,甚至一丝怯色都寻不见,只见娇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千万小心啊乖乖,不敢再往前走了,再迈步就要落水里了……
就在这时,对岸树林传来鹿妈妈急切的呼唤。小鹿回应妈妈,意欲前行,刚举起右前腿,却又放了下来。是被波光跳跃的河水吓住了。这时,才见它的两只前蹄也是稀罕的白色。站稳后,小东西回头冲我们喃喃了几声,声腔娇柔羞涩,就像邻家的一个小姑娘,站在生人面前,小手悄悄绞着衣襟,偷偷瞟你两眼。
鹿妈妈在对岸林子里一遍遍召唤她的孩子。
小东西望向对岸,一声连一声回应鹿妈妈,叫声凄慌惊恐,不管不顾地走向河水……
鹿妈妈从对岸树林飞奔而出,眨眼间已到了她的孩子跟前。只见它前胸抵住了小东西,把它推往浅水岸边。
这让我们谁也没想到。
“这……怎么可能……”小石头和小军都停住了,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
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鹿妈妈挪步到她的孩子前面,倔拗地朝向我们。
“天哪!太不可思议了……”米兰河清晨这一幕情景真实得恍若幻影!这一个生命啊!生息于此,生儿育女,随草黄草绿的时令走过生命轮回。林子里有狼,天上有鹰,还有手提猎枪索命的人,死也就死了,风雪掠过原野,只余森森一副白骨,一天天风化得了无痕迹,最终归向虚无……茫茫草野的又一个宿命。
米兰河畔的这一个黎明,鹿妈妈不认这个命,面对占据绝对优势的异类的威胁,她是那么弱小,却又那么强大,她的眼神和气势执着得义无反顾:只要我在,就不能让你们的图谋得逞。
更为奇妙的一幕出现了:那个天真无邪面对世界的小东西,从妈妈腹下钻了出来,耸了耸有云花的小鼻头,口中喃喃脚步蹒跚朝我们走来,黑瞳瞳的眸子惹人心生爱怜。
这一对母子面前,怎样的诱惑都会败下阵来。沐浴晨光的母爱深深触动了我们的心灵。
小石头跑回吉普,拿来路途准备的西瓜和馕饼,放在小东西面前。小东西黑瞳瞳的眸子迎向石头已经潮湿的眼睛……
这是古老的米兰大地给我们的自然精神,它让我们思索,大自然弱肉强食的法则并不是那么铁律绝对,还有形而上的天理人道。
万物有灵,米兰河畔那一个湛蓝的黎明……
那一双美丽的眼睛……
(作者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协主席,新疆作协副主席。著有报告文学《中国西部大监狱》《梦幻的白云》《西上天山的女人》《绿太阳》《西长城——新疆兵团一甲子》,小说《骆驼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