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小绵羊。它躺在灰暗的平面上——像是冰冷的祭台，四只脚被紧紧地捆缚在一起。这一姿势告诉我们，这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在它半掩的眼神中看不到恐惧，反而是平和、安详，仿佛它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来迎接既定的命运。在它的身后，是黑暗的虚空，仿佛是一整个无限的宇宙空间，是神秘的永恒之境。

面对这样一只即将被屠的羔羊，无信仰的食客或许会想起涮肉火锅，基督徒则无疑会想到耶稣。在基督教艺术中，“天主羔羊”是一个并不少见的母题。《圣经·约翰福音》记到，施洗者约翰看到耶稣来到他那里，就说:“看哪，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耶稣基督被比作犹太人献祭的羔羊，代世人受罚，背负人类的罪孽而牺牲。因此，一个熟知基督教文化的人在看到这只无法动弹、安然待宰的羊时，仿佛看到了被钉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坦然走向死亡的耶稣。这幅画最初的订购者，很可能是一个生活富足而虔诚信教的天主徒。

西班牙绘画“黄金世纪”的杰出画家苏尔瓦朗（Francisco de Zurbarán, 1598-1664）实际上创作了一系列以天主羔羊为题的画作，目前已知的有六幅，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其中一幅，被普遍认为是艺术水准最高的，现藏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与他的同辈好友、宫廷画师委拉斯开兹相比，苏尔瓦朗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京漂”的生活并不成功，家庭生活也多灾多难，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外省作画，收入微薄，主顾多为教会，因而创作了大量的宗教题材的作品。他画得最多的是圣徒、基督、教会人士，而他笔下的静物，不论是待宰的羔羊，还是水果或是瓶瓶罐罐，也往往和他的宗教人物画具有同样的风格语言——暧昧不明的平面，幽深的背景，所表现的对象获得了极为逼真的三维再现，被不知发自何处的一道圣光打亮，仿佛无生命的事物或不会言语的动物也成了神性氛围中的圣徒。要不是19世纪的后人对他的作品的再发现，苏尔瓦朗恐怕就要和他的静物一样永远湮没在无垠的黑暗中了。

在西班牙语中，静物画有一个特别的名字：naturaleza muerta，意为“死去的自然”。西班牙静物画并不如荷兰静物画那般繁盛富足，营造出来的感觉不是生活的愉悦，而更多是带有死亡色彩的静穆。达尼埃拉·塔拉布拉在评论苏尔瓦朗的先师、西班牙静物画的开创者桑切斯·科坦时写道：“西班牙静物画是一瞬间的孤独与沉思，是一种浓缩的超物理的概述；静物画提供了一种极其严谨的诠释方法，该手法枯燥而固定，这类作品打开了有关绝对的一扇窗。”在普拉多博物馆琳琅满目的展厅里，我们无法不注意到这只在暗黑中浮现的天主羔羊，看似简单，却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们久久地驻足凝视。当我们注意到环绕这幅画左右的出自同一作者的基督、圣母或圣徒时，我们便会意识到，这既是一幅静物画，也是一幅肖像画、宗教画。

在给苏尔瓦朗选择头衔时，我本想把他说成“大师”，却犹豫了很久。在罗伯特·休斯看来，与委拉斯开兹相比，苏尔瓦朗简直就是个“原始人”，是一个始终勤勉而没有获得巨大成功的“画匠”。我们不难发现，苏尔瓦朗画静止的人物或物体是技艺精湛的，一旦让他描绘宏大场面，要勾勒群像、营造纵深时，他往往就显得笔力不逮了。不过，或许苏尔瓦朗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经典静物画不仅具有宗教哲学意义，也具有艺术哲学的意义，可以启发今人对现实主义、自然主义这样的概念做出新的思考。在逼真再现方面，苏尔瓦朗的天主羔羊堪称完美。我们可以满怀钦佩地想象，伟大画匠是如何极富耐心地把动物的皮毛一笔一笔地画出来的，甚至连羊羔的睫毛和细微的胡须也历历在目。在它的身体表面，白毛的疏密，骨肉的起伏，粗糙与光滑的区域，一切变化都被画家展现在二维平面上，如此逼真，以至于我们不禁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绵羊温润的胸颈。试想我们站在一张待宰羔羊的相片面前，或者跑到屠宰场去站在准备受死的肉羊面前，还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我们更可能感到的是恶心乃至恐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有一句关于艺术摹仿的经典论断：“尽管我们在生活中讨厌看到某些实物，比如最讨人嫌的动物形体和尸体，但当我们观看此类物体的极其逼真的艺术再现时，却会产生一种快感。”我们不否认，这只栩栩如生的天主羔羊是现实主义或者自然主义的，然而绵羊沐浴其中的圣光，将它烘托出来的灰暗背景，以及它超越了世俗常理的安详眼神，又使这只平凡的羊羔变得超凡脱俗。我们在描绘得极为逼真的日常事物中，领略到崇高、圣洁的精神，这正是苏尔瓦朗画作摄人心魄的奥秘所在！这只命运可怜的小绵羊被艺术所救赎，由低贱的牲畜升华为满含诗性的艺术形象。是的，它是一首诗，与一首在祭坛上吟唱的赞美诗具有同等的美学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只天主羔羊就不是现实主义的了。用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的话说，现实主义不是诗，而是散文；现实主义是对艺术的否定，因为艺术不是对寻常事物的复制，而是创造形式。画匠苏尔瓦朗留下了一个非但逼真、而且圣洁的美的形式，同时也以他的艺术完成了自我救赎——穷困潦倒的人生无非一瞬，而寄托了自己虔诚高洁的内心的艺术形象，则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