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婆家门口有一棵粗壮高大的核桃树。夏日暑天里庭院外的核桃树,枝繁叶茂，浓荫覆地，整个大门口和村头都绿了，人在绿色的光影里，没有炫目的太阳烘烤，感觉凉爽极了。

核桃树的右面是通向山顶的一条小路，夏秋两季里，常有山上田里干了活的叔叔阿姨扛着锄头，背着柴禾，下山回家的时候在核桃树下歇息一会儿，或向外婆讨一杯茶水喝，向外公讨一袋旱烟抽，拉几句家长，解解乏气，这时候树下荫凉里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

夏日麦收季节，火辣辣的太阳晒着山野、树木、屋舍、果园，晒着满山遍野的庄稼，晒着外婆家一院的麦子，晒得庄稼树木无精打采，晒得麦子嘎嘎作响。村庄被一股高过一股的热浪包围着，人们热汗直流，浑身上下肌肤做痒。天空中没有一丝风，满坡满屲的知了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嘶哑着嗓子在高高低低的槐树、核桃树、榆树上张开翅膀一波接一波叫个不停，远远近近的鸣叫声像金属弹片断断续续地村庄周围震动着。中午吃罢外婆擀的面条，我和外公、舅舅在院外的核桃树下乘凉，外公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喝着茶，讲着古今，我和舅舅坐在小凳子上静静地听着。外婆家的小花猫懒洋洋地在树荫下卧着，一动也不动，好像也在听古今。太阳落山时分，外婆从厨房里给我和舅舅端出切好的西瓜，她在树下筛着麦子，不时地拣着里面的小石子和土疙瘩。我和舅舅一边吃着甜甜的西瓜，一边望着核桃树浓密的枝叶，不停地数着树上鸡蛋一般大的青皮核桃。

晚上，月亮的清辉洒满了院落和村庄，劳做了一天的邻家大爷大婶们和外婆外公围座在核桃树下，乘着凉爽的夜风，女人们拉着家长，给孩子们缝补鞋袜，做着针线，男人们光着背吸旱烟，磨着镰刀，议论着今年的收成，闲谈村里的红白喜事和自家的一些闲杂事情。

进入秋季，核桃一天一天成熟起来，这时候，村里总有那么几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顽皮地拿着弹弓和石子往树上打，有时候常常打得树叶飘落瓦片做响，外婆家的屋瓦被打碎了好几片，外公只得搭上梯子，爬到屋顶补瓦。这样的事情反复了几次，舅舅报怨说，不如把核桃树砍了吧！外婆说长一棵树多不容易，砍了怪可惜的，等村里的那几个淘气娃娃长大懂事了，他们就不会往核桃树上打弹弓、扔石子了。

白露一过，核桃树变成了灰嘟嘟的颜色，叶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核桃在渐行渐凉的秋风中时不时吧嗒吧嗒地往地上落。果实落在树下，落在巷子里，一律律地摔脱掉青皮，露出光净光净的核桃。惹得我和舅舅及邻居家的小孩天天守在树下等。有时，一阵风吹过，树下一下子落几十个光净核桃。我们用脚把光净核桃一踏，再捡起来，取出核仁，剥掉薄薄的一层嫩皮，放进嘴里，慢慢地嚼，顿觉余香满口。秋末的几天，外婆绽放着核桃般的笑脸，颠着一双小脚一次又一次催促着外公卸核桃。后来，核桃实在落得太多了，外公就找来几个帮忙的，拿上背篓、箩筐，他自己则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鼓足劲在高大的枝叉和树叶间猛敲，那些青皮的核桃犹如冰雹般簌簌掉落，滚得遍地都是，小孩子们抢着往筐里捡。等回家退了青皮，外婆就让舅舅挑大的、圆的，用小竹篮装得满满地给左邻右舍送去，每家一小篮。剩下的一大半白天在秋阳下晾晒，夜间到热炕上炕（往干里暖）。院子里、窗台上、廊沿上、角角落落到处都摆满了核桃。临了，遇到上屲路过家门口的大爷大婶、串门的叔叔阿姨，外婆总是给他们几个核桃尝尝，大家都夸这核桃个大皮薄味美。那些天，外婆家、邻居家、树下砸核桃的“咔咔”声，此起彼伏，半个村子都能听得见。

核桃树一年比一年更粗壮了，外婆、外公也一年比一年更苍老了，舅舅也长大成人了。后来舅舅考上大学学了兽医，毕业后分配到县畜牧局工作。那时兽医很少，周末舅舅回家后常有四邻八乡的乡民牵着生了病的骡马让舅舅诊治。有一年初秋，核桃结得很繁，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树下玩做迷藏，突然邻村的一个老汉用拖拉机急急地拉来一头肚子圆得像鼓一样的骡子，当时舅舅看了看骡子的症状，用了药后，它那圆鼓鼓的肚皮仍是老样子，症状丝毫未减，舅舅一时也束手无策。一看骡子没救了，老汉放出了哭声，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说什么也要让舅舅把他的骡子救活，说骡子是他的命根子。平时镇静沉稳，做事有板有眼的舅舅一下子竟乱了方寸，急得满头大汗。正在这时，到河边洗衣服的外婆回来了，一看骡子的症状，外婆赶紧叫舅舅拿竹竿多打些青皮核桃，剥掉青皮放进石臼里捣成泥，叫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摁住骡子，强行用器皿捣进骡子嘴里，让骡子嚼进肚里。舅舅赶忙照外婆说的去做，不一会儿骡子拉了几阵稀，圆圆的肚子立马瘪了下去，开始动起来了。一时舅舅累得满头大汗，人们都终于松了口气，邻村的老汉千恩万谢地拉着骡子回去了。外婆对舅舅说骡子是得了结症，不能通便所致。

外婆又说，核桃全身都是宝，核桃仁能补脑、润肺、乌发、润肠通便。核桃皮是上好的药材，能治皮炎、湿疹，核桃叶还能做染料。

过后几年的又一个秋天，外婆突然中了风，得了偏瘫，我和母亲来看望她时，她不是望着屋顶发呆，就是看着窗外风中飘落的树叶暗自流泪。或喃喃自语，吐字不清地说：“核桃落开了，该卸核桃了。”外婆去世后的第三年，终日郁郁郁寡欢的外公也随着外婆走了，给我和舅舅留下了无尽的伤感。我常想，天地之间，生命是短暂脆弱的，只有岁月是永恒的。而今，我已到了不惑之年，舅舅也已成了古稀老人，物是人非，斗转星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唯有庭院外的核桃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从容容忠实地守望着一个又一个收获的季节。

作者简介：薛雨青，男、汉族、大专文化，甘肃清水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天水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甘肃日报》《民主协商报》《天水日报》《天水晚报》《陇右周刊》《卫生与健康周刊》《飞天》《天水文学》《关山文艺》《清水文艺》《清水红楼》。现供职于清水县国土资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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