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灵台,有一种吃食叫煮角。就是将荏、胡麻颗粒或者核桃瓤分别碾细,抑或将大肉,羊肉,野菜分类剁碎,添以佐料,用优等麦面包了煮着吃。煮角的样子,颇似皂角树结出的果实皂角,饱满,有弯度,却不扁长,背微隆,腹处上卷,起伏一列水波状竖纹。这是乡里上档次的吃货,比我一向盼望的酸汤长面,白蒸馍或油饼更稀缺。后来,我在跟家乡同属于陇东地区的庆阳上学,几乎每隔十天半月,就能遇到大灶供应类似于家乡煮角的吃物,只觉得它比煮角小,合缝处也就被简单地一捏缀,大师傅把这叫饺子,我一口能吃两个。这城市里的饺子也怪,皮皮包裹,肉里含菜,菜多肉少,即使肉也是腻腻的肥膘肉,比较的名不副实,不像煮角那样拥有众多的馅,肉便是肉,菜便是菜。在有些时候,饺子里面煮进一些面汤,软沓沓的,甫吞进嘴巴,就汁水四溅,或者汁液流淌在了胸膛。我吃一次城里的饺子,就由不得想起家乡的煮角。大约八年前,我在西安钟楼与西大街衔接处,进入一个朝南的大楼,说是“德发长”老字号店,专门卖饺子,种类极多,看见顾客蘸着熟油辣子醋水水吃与家乡煮角一模一样的东西。那物却不是被煮而是被蒸,服务员指说叫蒸饺,一元钱一个,我毫不犹豫点了8个,迫不及待地品尝。我企图吃出家乡的味道,却全然不是,倒是老婆儿子女儿,吃得津津有味,我惊愕不已。
我记忆中,老家煮角做得最好,吃得最香的一次,不是母亲的偶尔为之,而是十二岁时在村子集体场院看场当中所遇。
那年的场长是父亲。有一天晌午时分,父亲由沟底往原边的家里担水,我替父亲看场。像我这般年龄的孩子,在农村便是一个扛得住活的劳动力了。我用木耙将晾晒于整个场院的新麦粒有来有去地拉动,耙上伸展下去七个木家伙,犹如耕地的犁铧。我一旦走过,厚厚一层青白或略带红色的麦粒,就哗啦啦向后翻滚,迅即出现一行行麦粒一行行露白的土地,整个场院整齐划一。本来是麦粒的简单通风,经随意摆布,场院即刻成为一幅油画,我为自己的创造所沾沾自喜。这时一位吊尺来许毛辫子的小姑娘,双手端一个白碗款款而来,碗里高磊着白亮亮的煮角。我当然认得,这是任家五叔的大姑娘拴娥。拴娥问我父亲去哪里了,我道明原因,伊就将碗搁在场房的窗台上,说是她娘用新麦做的煮角,让我父亲尝尝,罢了她就走回场院底下自己的家了,而我继续在麦粒之上感受艺术氛围。万里无云,太阳在蓑草原边旋转,到处在发烧,我则像被火烤的鱼。蝉断续呜吟,喜鹊等鸟头发凌乱地由一棵树飞向另外一棵树,把干渴的嗓子挂上树梢。被风滋润一阵后,鸟们才发出一两声鸣叫。村庄空旷,我踩麦粒的声音,木耙叩击场院的声音,蝉以及鸟叫,声声洞穿我的肚腹,身体顿时绵软无力。我的脚步渐渐放慢,缓缓地缓缓地,无论转至哪一个点,皆不由自主回望放碗的那个点,生怕东西不翼而飞。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转圈复转圈,我与饭碗之间的直线距离越来越近。望眼欲穿中父亲仍然没有来临,我就靠近窗台靠近白碗,仔细端详处于上层那一个个饱满湿润的煮角。这时喉结蠕动,饥肠辘辘,不容思量,有些肮脏的左手便开始了碗与嘴之间的行旅。于顶端的那个煮角被我先咬去一头,再接着咬去剩下的那一头,只消两口,我就干掉了一个羊肉味道的煮角。罢了,我像贼一样蹑手蹑脚离开白碗离开窗台,与此同时盯视前后左右,唯恐被什么人警惕的眼睛发现。心率慢慢地恢复,我复又于场院装模装样做活。我焦虑中继续仰望父亲的踪迹,影影绰绰的山路,仍然空廖。大约十几分钟后,我的思绪再次凌乱,煮角的香味依然扑鼻,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了,迈开大步,走向窗台走向白碗。当煮角减为小半碗时,我恍然明白犯下大错,但悔之已晚。西山的阴影压过位于村庄沟底的河床,跳跃上瓦门前的台地,吱呴吱呴的空桶声愈来愈清晰,很快,挑着水担的父亲从场院南口健步而入。我眼尖得很,像被蜂蜇了一般,压低草帽,由另一头急急逃遁。
在后来冗长日子里,我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也不曾告诉他那碗香喷喷的煮角出自古道热肠的任姨之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长大以后的某些闲适时刻,包一顿接近家乡风味的煮角孝敬父亲,自己则于吃喝的瞬间抒发乡愁,敬致流逝的岁月。而那个夏天煮角的故事,便尘封在脑海里。现在,我与谁人娓娓道来呢?父亲十年前已经故去,他老人家当然不可能倾听。老婆,儿子,女儿,抑或朋友,我怎么好意思把这等事讲给他们。贫穷错失雅致,浅陋容易低俗。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