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了,我不敢去触碰相关的文字,或者用文字去触碰他的名字。德化的朋友一年前就约我写一篇文章悼念良碧,我不敢动手。他笔名苏村,很朴实的名字,知道他的人肯定不会太多。但很多德化人知道,特别是德化这些平日里玩文字的人。多和少,其实没有太多区别。对于一个生命个体来说,多是多到什么程度,少又是少到什么程度呢?这谁也说不上。我刚才坐在办公桌边,又想起这个名字,或者不是说名字,而是记忆,是我和他的一系列往事,我起了动笔写这篇文章的念头。
用这样的文字来放下一段记忆,不知是为了生者,还是为了逝者,或者两者都有。用文字来取暖也好,触碰也好,总是觉得有些冷,像是触碰一个逝去的人的脸,而文字总是轻的,轻得像一根羽毛,绝对重不过一片晚霞。
相聚的时间其实不多,因为我离开德化的时候,年岁还不算大,只是节假日回乡,安排那么一天中的一顿饭而已,有时也不是吃饭,是到他家去,几杯茶而已。他大多是微笑着,很平静的样子,慢慢地说话。他的生命体里一定有一团火,这团火应该也是很爆的,但一定是被什么扣住了,只是在炉子里烧燃。大多时候,我们都坐在屋子里,想也没想到是不是要看一眼烟囱。现在,我想象一下,那里曾经有很浓的烟冒出来,一点一点地被天空吸进去了。我们看见的,大体是那个人的梦想,说理想也好。
有一次,他是很开心地大笑了。我和他走在街上。从原来的县电影院那条路走过,他说起德化报的旧事,说起德化报副刊的事。有一张县里的小报,常年有一版副刊,用于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真是让人开心呵。他说着就笑了起来,点出一群人的名字,有几位我认识,有几位我也不认识,从他嘴里说出来,一个一个名字都带着很浓很浓的情感,生脆生脆的。他从来没有那么开心,或者开心的时候我没见过。像园丁,或者是一个小菜园的主人,看着一园子的青葱,忍不住笑起来的那样。
有一个春节,我们约了去山上,金液洞,在我老家的一座山。早些年,我请福建省著名书法家、作家朱以撒先生题了一幅字,我弟弟把它刻在山上一块石头上。我的本意是,德化是要有文化内涵的,应该有一些文化的符号在,特别是在山水之上,多一些这样的名家题字,对于提升一片山水的涵养是有帮助的。良碧想必是同意我的想法,欣然同意走一趟。早起出发的时候,让我格外意外的是,他约了好几位德化的写手。一次个人的行走,在他手上,变成了一次小小的笔会。我着实从心底里感谢他,也为他这份心意感动。到了金液洞,大约是前一天晚上下过雨,山林里挂的都是水滴,衣服裤子都打湿了。我对那片山水有与生俱来的情感缔结,吃点苦头不算什么。于良碧来说,这份辛苦是额外的。他二话没说,陪着我东看看西看看,有许多地方,是在此前我自己上山都没走过的。就在前一晚,我喝高了,脑子里晕乎乎的,哪里有多少文思?良碧心胸的宽处,在这时显示出来了,我说几句胡诌的话,他也当诗了,并给予很真诚的鼓励。我还请我大学同学,福建书法家,著名治印人卓继辉先生写了一幅字,“清风扑面”,在刻石的时候,石工把它搞反了,写成“面扑清风”。良碧兄也说好,称之别有韵味。我也大体能够想象得出他说的意思,一座山像一艘大船,犁开黎明,山巅上站立的人,不正是面扑清风吗?在一个有内涵的人那里,山水的灵性更完全得以呈现。后来,我收到一份德化报,副刊上刊发了几位朋友写的金液洞文章。不是多大的文学盛事,但为了一座山水,大家表达了作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子的感激之情,同样会如字镌刻在心碑上,所不同的是,我还多得到一份良碧心意的温暖。
我还没有开始动手写文章,良碧已经是有些成就的人了。所以,当我父亲带着我,去寻访良碧的时候,我在心里是把他当作一个目标,作为一名老师,来对待的。那是80年代的一个晚上,他住在当年德化城关城郊的一座大房子里,大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房子有多大,而是住的人家多,房子造得挺大的。二楼有回廊,木制的,洗得很干净,露出淡黄淡黄的色泽。良碧站在回廊里,和我父亲说着话,他手上有一本厚厚的稿子,方格纸,绿色的,有现在的A3纸那么大。他说,那是他改写的一个剧本,泉州一家刊物要用。我看着他,一张闪动着青春的脸,饱有梦想,有无限可能的正在攀爬的身影。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那幅景象,恰恰是在我内心注入过动力的。之后,我一直把他,还有德化写诗的周永强先生,视为我的师长。我走多远,心中对他们的敬意,从来没有改变过。
文字是轻的,尤其是面对生死的时候。写下这些文字,以其说是对逝者的追思,不如说是对生者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