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流淌不止。在这无声无息的流淌中,许许多多的事物被人们一一识记,而后又渐次地逐一忘却。忘却的依然忘却,记忆的总是难以忘怀,有的随着时光的推移反倒愈加地清晰。譬如家乡的红薯,对于我它犹如童年时亲密的伙伴、一生中至亲而纯朴的父母,总是时时萦绕于心头挥抹难去。
(一)
红薯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大江南北,南国北疆处处都有生产。然而,我总觉得还是家乡的红薯最好、最亲。我的家乡在豫西南南阳盆地西北盆沿、伏牛山南麓,那里崇山峻岭,山多地少,少栽种花生、大豆之类,少有的坡地多用作栽种红薯。
每年“惊蛰”刚过,人们便在自家房前屋后找一朝阳的空地,挖一深不过尺的大池子,打平底子,将保存一冬的红薯条子(光溜、脱条、没有坏斑)一个挨一个地码放进去,然后均匀地撒上一层草木土粪。有条件的上面再罩上一层塑料薄膜,有雨雪时盖上草苫为池内保温,天晴日出掀去草苫为池内加温。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知不觉中池内已由紫嫩到青绿拥挤不堪了。
在下种育苗的同时,人们冒着初春寒冷早早地把炕了一冬的旱、坡地(干旱坡地不能种麦子,上年红薯挖后便撂荒闲置)翻犁了,宽阔地拢起条条长龙样的地垄,窄地头拢起个个馒头似的土堆。到了农历三月末四月边,天气变暖的时候,育成的红薯苗正好下地。
春风里,人们从育种池内半尺有余、拥挤不堪的芽苗中剔剪出成把成把的嫩苗(种薯原本就个个紧挨,一个种薯又生出许多芽苗),带到坡边地里一棵棵均匀的栽入地垄或土堆,再从老远的堰潭或山沟里担上几担水,一窝一窝地点上一点。然后,将窝边的干土拥到刚浇水的苗根(这叫封土保湿)。当然了,倘如遇到下雨天,只需将剪来的芽苗照地笼上一戳也就完事了。三两天的功夫,栽下的薯苗便返青成活了,不到一个月绿油油的薯藤便爬满了地块。
这时栽下的红薯,因其是从种薯上剪下的芽苗,所以叫“芽子”。芽子红薯下地早、生长期长,水分少淀粉多,吃起来异常的面,咬一口直噎人。它不易储藏可晒薯干儿,是制作淀粉及粉条的上等原料。它的栽种几乎没有时令限制,自农历三月底到五月间麦收前,根据种苗的供应(种薯可剔剪多茬幼苗)和人们的闲忙一直栽种。
到了五月间麦收后整好麦茬地,这时红薯种已过了育苗期开始腐烂了,再栽种的红薯就是“秧子”了。所谓“秧子”大抵上是因了栽种它的苗子,是从早期栽种“芽子”红薯的秧(藤)上剪截而来的缘故。其栽法是在早期栽种“芽子”红薯的藤秧中,拣茂盛的剔剪若干。然后,将剪下的薯秧再剪作五、六寸长的若干段,每段即为一棵,同先前栽种“芽子”一样栽下即活。虽然栽种的同样是旱坡地(好一点的水地,麦收后是要栽种水稻的),但能种植麦子的旱坡地多为地势相对较低的黄土、黑土也或砂土地,其土质相对潮湿、松软一些,相对于沙盘地算是肥沃的了。因而,“秧子”红薯水分和糖就相对较大,吃起来软甜可口,易下窖长久储藏,可作来年的红薯种。
“陆月陆(六月六)红薯鸡蛋粗”。这时的红薯地已是秧藤蔓地了,密匝匝严实实。远远望去,蜿蜒起伏的山地里犹如铺上了一块块绿油油的地毯。这时,也只有这时,才需要人们把胡乱蔓延的秧藤翻倒一下(秧藤处处可以扎地生根,“翻红薯秧”可避免给养分散),随手薅拔薅拔秧藤下薯根处的杂草。一根红薯秧长达八九米,最短的也有二三米。翻倒的藤秧顺着地垄一边倒捋直了,好似少女刚刚梳理过的长长秀发,很有动感煞是好看。
在这之后,人们总是忙着插秧种菜、收稻摘果,再没有侍弄它的工夫。直到寒霜降过,秋风快要把树上的黄叶扫光了,满山遍地的红薯藤由绿变黄、由黄变枯时,人们才想到地理的红薯该挖了。于是,人们才扛了镢头挑上箩筐来到红薯地里。镢头下去用力一提,红嘟嘟、胖乎乎、鲜亮鲜亮的一嘟噜红薯就呈现于你的眼前。看着这金元宝一样的串串宝贝,让人心花怒放。于是,丰收的喜悦便化作串串笑语,洒满了一道道山坳和一块块田地。
每年的这个时节,都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先是大家齐动手,拿了镰刀将枯萎的藤秧割了,折卷地衣样卷出地块,湿润润的地垄上现出一道道裂缝,一窝窝红薯呼之欲出;而后,男劳力挥着镢头一垄一垄地挖掘,身后热气腾腾的地垄上一串串鲜亮的红薯,好似一群撵人的小笨猪始终跟在身后;身强力壮的妇女或拎不动镢头的半大姑娘和小伙,便提了箩筐将刚刚挖出的红薯连码带泥一起拾了,一趔一趔地提到一处隆起山一样的一堆;爷爷奶奶和小一点的孩子们便围了这红薯山“择红薯(择掉码子,去其泥土)”。随着面前“荒山”的逐渐降低,另一座鲜亮鲜亮的红薯山慢慢地高起来了。这时深秋的黄昏已经降临了,昏黄的太阳羞臊地向山后躲去。生产队的队长、会计扛了大杆秤,50(斤)、100(斤)、……,开始一家家地分配。劳力多的工分多,工分多分得的红薯就多。有的一家能喊道800、1000,而对我家总是只叫到200或300,再听喊声已是另一家户主的名字了。
当天挖掘的若是“芽子”,接下来就是“刨红薯干”了。家人先把分得的红薯,一筐筐一担担挪到朝阳的坡头或已挖过红薯的空地。然后,在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一个地刮刨。大人坐在带凳子的刨板上,用手推着红薯在刨刀上飞快地来回滑动,下面一片片雪白的红薯片飘然而下。母亲便领着孩子们将接下的一篮篮薯片,均匀地撒到红薯堆和刨刀周围的地面上。待到第二天早上,再由我们踏着白霜,呵着小手,将其一片一片找高地、石块或土坷垃全部摆开。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直起身举目四望,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群群振翅齐飞的“白鸽”正在盘旋。
剩下不周正的,个头小的或者是在挖刨时受了镢伤的,挑出来拉到粉房去磨碎了。把淀粉沉出来,可以漏粉条,有宽有细,还可以做成粉皮,长期保存了好做炖菜吃。也可以把淀粉晒干,嘴馋的时候可以自家打凉粉吃。
倘若挖掘的是“秧子”,母亲就蹲在红薯堆前如数家珍样给红薯分类。挑最好的、个头大的、没受伤的下窖。差一点儿的留在地面上现吃,最差的就用来喂猪。下窖时,把半大孩子用绳子放下去,家里大人把红薯一桶一桶放下来(不用筐,怕把红薯皮划破),孩子再轻拿轻放地摆到窑里去。冬天吃红薯时,再把孩子放下去,一桶一桶拾出来,吃一桶拿一桶,可以吃到惊蛰前后。
(二)
红薯算是杂粮。但是在那些缺粮少食的日子里,几乎一日三餐“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红薯实际上成了农家救命的主要口粮。先是在秋冬红薯刚刚挖出来时,早饭是红薯面或玉米糁汤煮红薯块。饭时每人端了一海碗狼烟四起的红薯轱辘,蹲在老饭场的一角一边板着凉腔(说些没意思的话),一边狼吞虎咽热热地吃着。想必那热红薯赶得上了大米白干饭;中午是蒸红薯。洗上一篮子红薯囫囵个蒸透了,拿起一个热得左手换右手,捏去薯皮露出沙棱棱的瓤,咬一口噎得你直瞪眼。这时你得赶快喝一口稀面汤也或酸菜面条汤;晚上呢?晚上多是白水煮红薯片,喝起来甜滋滋的,只是不耐饿。农家人平时缺食少油,脸色大都带着菜青色,入冬后吃上一阵子红薯,便一个个脸色红润起来。白馒头、白米饭呢?那只是偶尔的事,即使隔三岔五吃上一顿也是离不了红薯的,而且多半是红薯多米面少的。
由于没有其它较多的粮食搭配,往往是冬天还没过完,储藏的红薯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时的红薯便成了细粮,是要同红薯干、红薯面窝头搭配着吃的。在青黄不接漫长的荒春,偶尔吃到一点窖里久藏的红薯也算是很解馋的了。
当然了,为了改善口味,父母亲们在做红薯饭时总会变出许多花样来的。譬如:用干红薯面搦了剁碎的酸菜,做成秃耳朵饺子;把红薯面打成面糊熬熟了放凉,做成红薯面凉粉;也有把红薯面用开水烫了,挤些红薯面面条蒸了吃;把红薯切成条蒸了浇上蒜汁当饭吃、把红薯切成片蒸了晒干当点心吃等等。粗粮细做,那味道还是满稀奇和可口的。
好吃、常吃的算是“烤红薯”了。把一个粘有泥土的红薯放入刚燃烧过的柴草灰烬里面,不去理它,过上一顿饭的工夫巴拉出来。拍掉灰,剥去皮,顿时香气扑鼻,咬一大口,真是又香又甜、又软又滑,美不胜言。要不然,不管再大的城市,其街头巷尾总会时不时地有声声的“烤热红薯”声传来呢。
(三)
稻谷与麦子金贵得如同豪门里的千金,总是占据着肥沃的良田,而且一直在化学肥料、药剂的呵护中艰难地生成,它们所产的颗颗粒粒全都是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而红薯不然,红薯向来命贱,从不矫情、娇气。无论是陡坡、荒岭也或旱坎、沙盘,甚或是石头笼中间的一抔薄土,从不挑剔土地肥沃抑或贫瘠,只需刨个小坑、栽上一稞嫩芽(或者插上一段藤)、浇上一勺水。除此之外,几乎再不依赖人们的侍弄就能顽强生长;它从不哗众取宠、炫耀自身,只知道匍匐在大地上不开花只结果(结果也是深深地藏于地下);它成熟时甘愿以低廉的价格为人们所随心食用……
红薯养育着乡村的祖祖辈辈,一代代繁衍着子孙。是它伴我度过了艰苦、快乐的童年,也伴着我长大成人。对于红薯的那份情感,就如同陈酿的老酒,必将浓浓烈烈醉我一生!
家乡的红薯熟了——无论你知或不知,问或不问!
作者简介
翟传海,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农行系统优秀人才,《散文在线》签约作家、南阳民俗学会会员、南阳网特邀记者,现供职于中国农业银行南阳市分行。先后在《南阳工人》、《南阳日报》、《南阳晚报》、《南阳宣传》、《躬耕》、《河南工人日报》、《河南银行业》《河南作家》、《郑州日报》、《中国散文家》、《中国城乡金融》、《中国金融》等地市以上报刊发表论文、散文、小说等600余篇,已出版有金融论文及文学作品《银苑小葩》、《守望家园》和《月奶奶黄巴巴》及《曳杖行歌》、《我图尔居,莫如南土》等五本作品集。《曳杖行歌》、《我图尔居,莫如南土》被评为“优秀书目”,散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及《春雨》入选《中华散文集粹》,并荣获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