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个断魂的日子,我忆起了一个人:小毛。
小毛母亲与我母亲同乡,彼此相认为姊妹,我便管她母亲叫姨,她管我叫哥。
小毛长得漂亮:白净的瓜子脸,灵动的大眼睛,挺直的高鼻梁,乌黑的长头发,无不透着俏丽和活力,遗憾的是,上天不公,偏让她患上小儿麻痹症,修长的身材拖着一条干瘦无力的腿;但天性乐观的她对此似乎并不在意,整日里拄着双拐东奔西跑,到处充满着她的欢声笑语。
她喜欢唱歌,歌喉甜润。她说很想跳舞,可惜自己的腿。听她这样说,我心里不禁一痛,不知如何应答,但看她眼中,并没有丝毫的痛苦,只是热烈的憧憬。
小毛是个乐观坚强的女子,命运的不幸没有影响她的自信。她中学时成绩优异,但身体的残疾使她与大学无缘;她没有因此失望和气馁,通过几年顽强的自学,她拿到了大学英语专业文凭,在一个煤矿子弟中学任英语教师。
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非常珍惜,可谓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对学生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她的教学成绩十分突出,同事钦佩她,学生们喜欢她。这个腋下夹着书本,双手拄着拐杖,快乐似百灵一般的女教师,成了那所学校的一道风景。
母亲有几个要好的同乡,几家孩子经常交往,大家都很关心小毛,经常相约去看望她。
小毛家住城郊,那里风景秀丽。
一个阳春的三月,我们邀约到她家去春游。见我们到来,小毛十分高兴。她拄着双拐,帮母亲张罗午饭,忙进忙出,不亦乐乎。那天,春日融融,桃花艳丽,菜花金黄,小毛的笑靥里漾着明媚的阳光。
小毛爱美,喜欢照相,她照了很多各式穿戴的照片。因身体关系,多是半身照。一张着军装的侧身照是她的最爱,照片上的她青春妩媚,英姿飒爽。见四下无人,她调皮地问我:“哥,这张好看吗?”,她历来活泼调皮,我们早已习惯,但生性腼腆的我,对她这样的发问,一时竟有些发窘,我结结巴巴的答道:“嗯,好看,好看……”,见我的窘样,她开心地大笑,竟笑出了眼泪。
一次,她不经意地告诉我,说邻居误认为我是她的男朋友。她说:“哥,管他们怎么说,我不怕!”听她的话,敏感的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实话,小毛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倒不是因为她的漂亮,而是她的乐观开朗和好学上进;但是我却不能接受她,这也不是因为她的残疾,而是我已经有了女友,所以,她在我的心中只能是永远的小妹。
后来,由于大家工作忙,我们到小毛家的次数在不觉中少了。
再后来,听说她恋爱了,男孩与她自幼相识,在省城的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小毛心气很高,虽然身体残疾,却不愿因此而降低寻偶的标准,她选择郎君,对知识文化和共同的语言有较高的要求。
可是,男孩的父母竭力反对这桩婚事,懦弱而缺乏责任感的他,无力抗拒父母的高压,竟然在结婚请柬发出后,正式决定跟小毛分手。
这样的打击任何女孩子都难以承受,哪怕她再坚毅和刚强。
小毛母亲因此气病,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两年便离开小毛父女而去。
她母亲病逝后,我们去看过她几次,她似乎已经从一连串的打击中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但俏丽的面容憔悴了许多,他觉出了我的担心,反而安慰我说:“哥,别担心,一切都过去了,我没事!”
不久,我离开了那个城市到别的地方工作,有时在电话中偶尔听母亲提及小毛的情况:独身一人,陪伴老父,忙于工作,日子如常。
两年前,我回家探亲,母亲突然告诉我:小毛肝硬化晚期,住医学院。我大吃一惊,匆忙赶去。
医院一楼的病房,空旷昏暗,如同地狱;孤零零的病床上,一个头发枯燥凌乱,脸庞黑黄紧缩的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敢相信,那就是小毛。我走近床边,看到那似闭非闭的眼睑之间,好像有些微弱的光线在游移,紧绷的嘴唇微微张着,看不到一点呼吸,我怀疑生命是否已经离她远去。我自幼在医院长大,目睹过许多死亡的情景,但此刻,看着那张与死亡无异的脸,我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道是否应该唤她一声。这时,旁边陪护的亲戚俯下身去,对她说:“小毛,你哥看你来了。”这时,她那紧绷的嘴唇似乎有所蠕动,眼中也似乎出现一抹发亮的东西。她的心中也许知晓,但口中已无法吐露哪怕一丝丝的话语。
陪护的一个小弟对我说:“哥,小毛姐可能就是今天了”听到此言,我心碎万分……。
看着她那张严重变形的脸,我心中一阵紧似一阵的窒息,几乎无法站立。
我没有勇气目睹她生命的残酷结束,于是,带着难以名状的痛苦,沉重地离了那地狱般的病房。
外面,天色阴沉,轻风无力,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听着声声鸣叫的车笛,我不由地思考着生命这两个字的含义。对于普通的生物,生命就是存在;对于人,生命则是生存和命运,可对于小毛,生命却是艰难和多舛的经历。
这时,灰色的天空裂开一道小小的缝隙,投下一抹阳光,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融融的春日,看到了艳丽的桃花,金黄的菜花,和她那漾着明媚阳光的笑靥。
转瞬间,阴云闭合,阳光消失,一片枯叶飘落在我面前,那枯黄的落叶本应属于秋天,可它却枯萎在生命蓬勃的夏季。
清明,这个断魂的日子里,忆起小毛,我的心,如同一片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