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面对面坐着,两人的视野被酽茶的白色热气冲得氤氲。她终于无需再像年少时那般胆怯。父亲头已斑白,旧军装威严仍在。他呷了一口茶说:“是我。”
1、
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到大大小小的迷彩包摆了一地时,晏阳腾地一下就恼怒了,“搬家为什么又不提前告诉我!”
坐在绿色卡车上,窗外从灰色的水泥变成蓝色的长空,一群不知何名的鸟结阵而过。一路的奔波,晏阳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表情:额头在双眉之间打成深深的结,双唇抿成一条缝。她将一只胳膊架在车窗边,头发被窜进车内的风撩起,她眯着眼睛,看电线杆一根接一根飞逝而去。无人事先通知她,然后在某个启明星尚且明亮的清晨被毫无征兆地叫醒,连目的地是哪里都不知道就跟着行李挤上车已经是第三次发生了。昨晚跟女伴从防化连菜地里偷来的那几根黄瓜,被她藏在了两人回家路上的一个小仓库里;今天本应该去参加学校的期末典礼——现在无疑全都报废了。
每到这种时候晏阳就恨透了她那个一年四季穿着同一身绿皮的父亲。
很小的时候,晏阳同母亲住在遥远的乡下,父亲在她的记忆里像是一年只飞回一次的候鸟,每次她刚刚熟悉了他手掌的烟草气味和下巴胡茬的刺人时,他就又飞走了。后来父亲的工作每隔两三年就会调动一次,她与母亲只得跟着他一次又一次地迁徙。很多回当她终于适应了新环境,能够与新结交的伙伴自在地玩耍,她对快乐假期的想象总会被清晨母亲匆忙收拾行李的声音生硬切断。
远处传来鸟群凛冽的叫声。
2、
黄昏时分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背靠山峦的营区,以训练场为界,这一边是家属区。晏阳的新家在二楼,拥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屋子使她暗淡的心情明亮了一些。她走到阳台的窗边,推开窗,伸手摸到了外面法国梧桐树的叶子。
假期结束后初三的课程很紧,能够看着窗外树叶发呆的时间不多。
九月的一个傍晚,晚霞烧红了整片天空。晏阳推着车子从家属楼下的侧门挤了进来。那个空了几天的哨岗今天有了人。树影下一个高高瘦瘦的战士,笔直地站在大石墩上,一张还带着些稚气的脸。风淡淡地吹着,她突然看到,那个小小的哨岗边上,不知何时竟开了一小丛紫茉莉,霞辉里摇摆着纤细的腰肢,像是受了某种媚惑。晏阳想起自己很久没有拿紫茉莉花籽涂指甲了。
将自行车停在了楼道里,晏阳悄悄地走了回去。风变大了,身上红白相间的校服鼓胀起来。她在石墩的边上蹲下,一颗一颗地摘着那罂粟一般的种子。在摘下第十颗以后,晏阳无意间从捧着的指缝里漏下了一颗。于是她稍稍侧转身,将那颗遗落的捡起,塞进校服口袋里,随即抬头看了那个哨兵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低下眼睛说道:“你是新来的吧?”可是并没有等他回答,晏阳逃也似的跑掉了。在微凉的风中,她的双颊烫极了。
一口气跑回家里,趴到床上,晏阳感到自己的心脏里好像开进了一辆重型坦克,随时有可能不受控制地转动履带从自己的体内一路碾压出来。
“你那兜里装了什么啊,都染衣服上了。”晚饭的时候,母亲指着她的衣服说。她“呀”地叫了一声,才想起那时采的紫茉莉籽被自己慌慌张张地揣在兜里,一直忘记拿出来。看着深深浅浅黑紫的印迹,掏出了那一捧支离破碎的残渣,晏阳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轻率的举止。
那天晚上她怎么都不能投入到自己的作业中。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她解了一个小时都没做出来,最后干脆放弃了。她关上灯,歪着头面对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衣柜镜子前脱下了校服。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珠圆玉润的颜色,借着几分月光,可以看到她小鹿似的颈上还布着一层细细的绒毛,双肩线条柔和,像溪流一样。肩头小小的、圆圆的,正是惹人怜爱的形状。越过平滑、似有若无的一双锁骨,胸口正有节奏的起起伏伏,乳白色的棉质内衣软软的,上面开放着一朵朵浅粉色的玫瑰,镶着不起眼的蕾丝花边。背过手,只一下,内衣的搭扣便开了。晏阳第一次这样观察着自己。她看见自己的小腹光滑紧实,腰肢饱满而又纤细,阴影里被染上了一种紫色。这时,一股从未有过的透明暖流从脚缝、指尖涌向了她。她伸出了手掌,轻轻地摸索,想在空气中抓住它,终于又一无所获。
换过睡衣后,晏阳端着一杯凉白开站在阳台的窗前。楼道外,路灯的颜色昏黄,模棱两可。梧桐树静默地立在街口,它的树冠很大,叶子在9月依旧浓密,每片都像是一只手,要挡住晏阳的视线。可晏阳还是穿过了这层层叠叠的屏障,执着地看到了那站在石墩上的绿色的小人儿。哨兵的头顶上有一只不大的白炽灯,发出苍白又闪闪烁烁的光,一只飞蛾扑扑楞楞地撞了过去。他双手安分地放在双腿边上,十指合拢,偶尔会微微踮脚。裤边的线笔直,整整洁洁。夜色给了晏阳最佳的保护,她不必担心他会看见她了。她的目光渐渐从别的地方定格在了他的脸上。这真是一张年轻的脸,看上去也不过只有十七八的样子。眉毛半掩在宽大的绿色帽檐下,是浓而黑的。一双眼睛显得有些严肃,嘴唇也是紧闭着的,很是坚毅。晏阳站在窗前看了一大段时间,当她转身回房间时,手里的水已经变得更凉了。
这个晚上晏阳做了一个浮在空气里的梦。在一片通红的黄昏里她坐在梧桐树的最高处,看见那个绿色的人儿从很远的地方走了过来,一朵胭脂般的紫茉莉开放在了他的眼睛里,穿过了他的眼眶,落在了她的胸口。
3、
早上她起的比往常迟了一点,胡乱地扒了两口饭就风一般地跑下楼去。又一次地推着车路过窄门时,她踟蹰了一下,朝着那个站了一夜岗的小伙子微笑到:“辛苦了!”哨兵显然没有料到,贴着裤边的手晃动了一下,然后目光稍稍地向她这边移动了一下。
这天放学回来时换了一个脸黑黑圆圆的站岗。晏阳看着石墩边的那丛紫茉莉还在自顾自地开着,陡然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模模糊糊、让人不明白的梦,她不由地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写完了所有作业之后,晏阳走下楼,在大院里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圈。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夜里的松柏、灌木像是一头头小兽,直要向她身上扑。身后传来一阵紧锣密鼓的跑步声,是士兵们在夜训五公里。
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只小虫子地不停从东爬到西,又从南爬到北,晏阳起身坐回到书桌前,拧开了台灯。
夜深了,四处的房门都紧闭着,活像一个个死掉了的嘴巴。初秋的晚上,楼外响着寂寥的风声,树叶哗哗的,只有她的这盏小台灯还在固执的亮着一团光。正是这夜里的一团跳跃着的火。
第二天的白天似乎被某个躲藏在暗处的人故意拉长。晏阳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体育课也只是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男孩子们为了一个球追来追去、吵吵嚷嚷。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学的时间。骑在自行车上的晏阳怀疑自己的心脏可能出了毛病。她同时觉得这天的书包格外沉重,路也格外曲折难走。等到她拐了最后一个弯,看见了那扇窄窄的侧门时,额头上布满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后背也湿了一点。她放慢了车速。她幻想如果自己有一双可以透视的眼睛,一定会看见自己的左肺上透了一个洞,使得喘气来带着呼呼的声音。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全然忘记了要在进门前的适当位置下车。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车子的前轮已经轧到了铁门的栏杆上。她脑子里闪过“糟了”两字,然后就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毫无办法地摔了下去。
哨兵来到她身边时,她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他帮她扶起了那辆满是委屈的车子,开口说:“你没事吧?”
声音以波的形式,准确地击碎了空气的阻隔,来到了她的脑中。一种古老和神秘的力量扼住了晏阳的喉,使她无法张口。她眼睛直直地站在那里,终于在这个距离看清了他的眉眼细节。
“你是双眼皮啊!”
下午6点10分的太阳、刚刚掉了第一片半黄叶子的梧桐树、吱吱呀呀叫着的窄门同时浮到了她的眼球上。在所有扭曲变形了的景物里,那一丛角落里的紫茉莉开的太过耀眼,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香气。
晏阳的脸上烧着了两片火,灼热的感觉一直蔓延到了胃部。
“唔。你也是双眼皮。”他说。
“……谢谢你帮我扶车子。”
“唔。没事。我看你也是天天从这放学回家吧,怎么还会摔倒呢?”
“……”
……
哨兵没有再说话,退回到了石墩上。一个眼熟的阿姨提着包进来了,她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推着车子走了。当她将车子停到了楼道里,锁好,听见那阿姨一步步地走上了四楼,钥匙插进了门里,接着是进屋后啪的锁门声,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又在她的身体里升起来了。这只无形的手在推着她迈开脚步。
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晏阳从包里拽出来一张纸,两只小爪子飞快地转动着将它叠成了一个长方形。她捏着这小纸块,咬了咬唇,转身又朝着那哨岗走了回去。
她什么话也没说,把它塞到了哨兵的手里。
他眼里有几分惊恐,嘴角抽动了一下,迅速地将纸条装进了裤兜里。
那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她浑身无比轻松,一种持续的亢奋捕获了她。
“你好!站夜岗辛苦了。我是一号楼一单元201的晏阳,可以跟你交个朋友吗?我向你发誓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这是她在纸上写的字,她昨夜失眠的产物。她飞红了脸,反复念叨着自己的这两句话,有一点得意,并激动地想象着他会怎么样回复她。阳台上,夜晚的风一天凉似一天,她全然不觉。
明天早上我出门时他一定会回复我的。她想。
早晨,当她推着车子,满心期待地走过哨岗时,哨兵却没有看她一眼,甚至任何的表情变化都没有。他笔直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她这个人的存在。难道他没有看见吗?
这一天的时光在一片断断续续的写写画画中被她敷衍过去。
晚上,晏阳盖着被子躺着,天花板上今天没有虫子。
无比安静的夜里,剥去了白日里的喧嚣,剥去了凭空生出的想象,晏阳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在每个哨岗边上立着的牌子上都会赫然地写道:哨兵神圣不可侵犯。这是她从小就看惯、记牢了的。虽然没有侵犯他,可是自己的行为又算什么呢?她翻了几回身,在隐隐约约的叹气声中睡去。
第二天的下午,她埋着头从外面走进窄门。哨兵从一侧快步地走向了她,将一个纸团丢在了她的车筐里。怔住了片刻之后,晏阳感觉自己明白了那张看似面无表情的脸上的所有意味。
那张纸上只写了一句六个字的话:
“你好,我是吴浩。”
4、
“你家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每天在被子里写字不会被检查的人发现吗?”
……
白色的纸条在房间里飞舞着,晏阳像是夜的梦里一样,坐在了高高的半空中。
那天以后,每当是他值班,他们总要在她推车子的那个动作里,迅速的交换一下紧握在手心里的秘密。那些话语往往平淡无奇,却有着一份闪烁其词的魔法,让晏阳在想起每日的黄昏时,脸上身上都泛起一层旁人不易察觉的潮红。
认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这种交往,她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再放学,她便会站在离哨兵大约两米的地方,同他简单地说上几句话。哨兵却总是显得很紧张,生怕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
纸条们继续在紫茉莉开放的傍晚相见,又在娇红的花朵合上时挥手作别。
某个周五回家后晏阳得知父亲跟战友去外面会餐了。吃过晚饭,她对母亲说要去散散步就轻松地遛了出来。走在楼道里她理了理头发,用舌头润了润嘴巴。
很多年后,晏阳坐在日渐衰老了的父亲面前谈起了这往事。“是我”、“是我”、“是我”……当她质问曾经的种种,父亲毫不在乎的样子和经年不变的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而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再记起夜幕降临时她与哨兵都说过什么。只有那股欢愉感觉还清晰地潮一样蔓延在皮肤上。
那个晚上,野花旁,树影娑娑。看见哨兵时,微风浅浅地吹进了她的头发里,她的眼睛因为喜悦弯成了两道好看的小月亮。
她摘下身旁的紫茉莉和几颗黑色的花种,向他靠近了一点:“小时候我总拿它染指甲,可好看了。”
“那怎么现在不涂了?”他向她的花靠近了一点。
“现在长大了,不臭美了。”
她抿着嘴微笑起来,向上抬头,撞进了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绯红的自己在闪烁。
“我给你涂吧!”她嬉笑。
“不行,那怎么行。我给你涂还差不多。”他正色拒绝着。
“就涂一只手,让我涂吧,让涂吧。”
“……”
“就这一次,真的。真的!”她眼巴巴。
“……好吧。”他认输了。
想来定是一幅极美的画面。晏阳沉在回忆的月色里,两个小小的人影倒映在她杯中。可是一切都回不来了。
他们并肩坐在粗大的法桐下,路灯昏黄的光线从叶间的缝隙漏了出来,照着两张微红的年轻的脸。晏阳看着紫色的液体在指尖上快乐地流泻。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起身沿着林荫道向家属楼走去,那时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后面的事清晰起来。父亲的身影出现在了对面的路灯下,那异常严厉的声音降临在她的耳边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准备,她还跟他说着某个笑话或是学校里的趣闻。
“晏阳!回家!”
张着嘴笑了一半的表情就那样僵在了脸上。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那种表情。他的眼睛瞪着像一对大而鼓的黄色铜铃,他的牙是用力的咬着的,两颊因为愤怒而急烈地向内紧缩。父亲没再多说一个字,他从他们两人之间疾步而去,只留下一片令人战栗的空气。漆黑一团的天上,白而冷的月光照的大地明晃晃。
她的心跳快极了,没有敢再多看哨兵一眼。晏阳的脑子一下子就被父亲的那句话、那张脸掏走了。她感到坏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或许只是偶遇了吃完饭回家的父亲?还是,父亲是特意出来找她的……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无从想象。只能浑身颤抖着转身朝家走去。
父亲在她的前面咚咚地上着楼梯,那声音正在在她头顶正上方一毫米处敲击着她。楼道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的,周围黑压压,无数只手从她看不见的地方伸向了她。
回家以后,她像是一个等待判刑结果的囚徒,低着头,在房间里坐立不安。隔着门,她听不到父亲与母亲在说什么,纷乱的猜测一个接一个地堵在了她的脑袋里,又在她的四肢、肠胃里装来撞去。她的嘴巴因为紧张和焦虑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晏阳从衣柜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发丝微乱,眼睛里布满了恐惧。她走过去把衣柜的门合上了。
这一夜格外地漫长。父亲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敲响她的房门或者高声喝令她过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母亲也没有说任何一句与哨兵相关连的话。但是晏阳确信父亲和母亲已经全部知道了,她写过的纸条、说过话,还有潮红的脸颊以及晚霞里暧昧不明的笑,一切的一切,他们肯定都知道了。他们知道了却不说,也不来训斥她,这使得她更加忐忑,更加羞耻。
碎一些,再碎一些。晏阳的双手不可抑制地发抖。
早上起来后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说他去厦门参加一个培训,要半个月后才回来。
“明年6月就中考了,好好念书,收收你的玩心。你爸那么忙,平时没空管你,可别再让人替你操心了。”
“嗯。”
晏阳答应着看向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越落越多,萧索寂寥的秋季大约也真的来临了。
5、
第二天哨岗里不见了哨兵的身影。接替的兵略微有些胖,直视着前方,没有注意到拐角处转身离开的晏阳。
日子行云一样,晏阳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叫吴浩的哨兵。
月夜的故事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醒了,没有人真实地来过。她重重跌回清醒的世界。
再过几天我恐怕就会忘记他了。因为人都是这样容易忘记的。她想。
6、
盛夏的午后,太阳的余烬依然炙热地烤着陆地上的一切,它金色的光芒将硕大的营区照得晃人眼目。蔷薇色的晚风吹进晏阳的头发,她将一只胳膊架在阳台栏杆上,静默地看着母亲将最后一包行李打上了结。
她们一起忙里忙外用了三天才把住了两年多的家收拾彻底。父亲此时已在新家等他们过去了。小时候她说当兵的父亲是旅鸟,没想到如今她也成了这样一种秋来夏去的鸟,听凭季节的召唤,却无法自己决定停驻的地方。
最后一次侧身过窄门,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她看见那丛角落里的紫茉莉竟不知何日起又开始绽放了。胭脂一般的颜色,招摇着美丽的身姿。晏阳的眼睛被这红色刺到了,沙沙的疼。
残阳如血,梧桐树一棵接一棵从她的面前飞逝而过,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迅速地缩小、远去,最终化成了一个模糊的背影、抓不住的黑点。
在休息站时候晏阳跟母亲说起了那段压在心中已久的过往。过去这么久了,母亲应该不会再责怪自己了吧?她鼓起勇气问起了哨兵后来的去向。
“他早已经复员回家了。”母亲说,“等见着你爸了你可别提这个。你爸还不是怕你弄出什么难看的事才……之前那个付政委的女儿……跟他的警务员……后来……院里……不都知道了……”
晏阳的脑子像是灌了铅,母亲的话她听得断断续续,几个字进去、几个字出来。那些似乎与她有关,又似乎与她毫无关联。记忆像巨大冰川的水流从她的身体中间穿过,白色的漫天飞舞的纸片、昏昏沉沉的灯泡、飞虫、紫色的液体、绿色的身影……
没关系。再过几天我就会忘记的。
记忆深处的那朵紫茉莉,在夕阳逐步退去的天空下,她看见它不断变暗、变暗、变暗——一直到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她在这时转身离去,跟上了前方的母亲。
黄昏已逝,山头上罩满了月光,灰色的鸟群逆向飞行,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