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草木,是尘世的魂。
也是我诗意泛滥的根。
如果,每个人一定是由尘世间的什么转化而来,那我的前生,必定,是一株植物。
2
四月的港城,铺天盖地的绿。
在规规矩矩的道路两旁,却是一棵棵绝望的香樟。抬头仰望,它们在背后的灰或蓝的天幕下,不合时宜地沉睡着。即使到了此刻,一些深褐色的树叶仍不甘心地悬挂于树枝上。这种绝望的展览,让人想起曾经属于它们的好时光。
那样的辉煌,是再也回不去了。
它和人间的情缘,再一次陷入了宿命,这也是它的一部分。就如爱活在爱里,爱也死在爱里,取也取不出来。
时光如此易逝,我再也不会轰轰烈烈地长大,代之以缓慢无力地老去。站在每一段短命的春光里,当我诅咒岁月无情,这片土壤中的更多植物如白杨、槐树、梧桐等却以百年不变的情怀站立于大地,并且还将继续站立下去。如果没有外力的作用,它们一定能活许久许久。许多年后,会不会有哪个女人站在葱郁的绿荫之下久久地停留,倾听它们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3
灰色麻雀从矮矮的枝头轻快飞过,于温润的水面之上急速飞翔,再以一个优美的转身停于岸边的芦苇之间。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在一株花树下停住。他伸出左手,于花枝上取下一朵即将凋落的花朵,缓缓而行,浅浅的喉咙叹出:多么伟大啊!一朵花的春天!
真感动啊!这朵花究竟以什么样的气质感染了他,并由他传递给我同样的震撼?我羞于转过身去,或是放慢步子以求得跟他同样的节奏,再以诚恳的解释来求他手心里那朵花的模样。且也没有必要。但我是如此了解并深深赞同“伟大”一说。与其说他赞花,不如说他爱着赞着花给的春天,还要将这样的热爱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如同一滴水推动另一滴,从而使整条河流都漾出微妙的叹息。这与陌生男人传递给我的陌生的情意,多么相似!
就这一点来说,他何尝不是我的知己?
4
每日的晨练,我从不肯老老实实地走路,那些不同气质的草木轻轻松松就能勾走我的魂。走着看着,看着走着,时不时地驻足,抬眼或是俯身,拿眼睛抚摸、用鼻子亲吻这些亲密的伙伴。无需刻意调动身体的感官,而所有感官却随之而动。我的每个细胞、每块骨骼皆是被充分打开的;哪怕关闭所有光和声的通道,我亦能以敏锐之心,捕捉到一朵花的情怀、一株草的恋爱。
我微闭双眼,将身边的每一株草木皆纳入我的胸膛。不是我站在了它们中间,而是它们住进了我的身体。
5
单从各种植物的名字,你就能读出它们的形状、色彩、味道、气质和骨骼。闭上眼睛听听吧:乌柏、银杏、红枫、碧桃、火棘、白玉兰;枫香、垂柳、狗尾巴、向日葵;苦楝、黄连木、朴树……是不是活色生香如沐其中?赋予其名字的人们,一定懂极了它们的秉性特点,并且和它们做了一辈子的朋友。
选其中之三品味一下吧:苦楝,只读一遍便觉满嘴生涩,想想它的叶,该浸染了多少黑夜般的苦胆;黄连木,又是从什么样的悲苦中涅槃而来,化身为一株不死的火鸟?朴树,通过这简化到极致的称谓,你甚至可以触摸到它简单清晰的骨骼。
那么,我又是哪一株植物?它又与我有着如何相当的特质?
草木不言。
6
更多的植物,你得俯下身子才能把它们找出来。尘土之上,每一份泛滥的情意皆掏出了最大的真诚。蒲公英、喇叭花、鱼肠草、七角菜、荠菜、狗尾巴草……它们各居一处,摇曳起每一个沸腾的日子。
蹲下身子,也只有蹲下身子,虔诚垂下高高在上的头颅,方能理解一朵蒲公英如何表达金黄的爱恋,方能看清它如何把朴素的愿望安静地放飞。于一株蒲公英来说,远方总是充满诱惑的,于是它把另一朵蒲公英看作远方,把麻雀的翅膀、一棵树的身体当做远方,有时也会看走了眼,盲目地投入诱人的波光……
即使这样又如何?盲目也是热爱的一种状态,虽然它显得如此辛苦。
7
尘世如缕如织,欲望川流不息。心怀高远的人们啊,把远方和梦想轻轻地放下吧,以一颗草木之心匍匐前行,让肉体在柔软温暖的枝叶间痉挛。也许你的安宁,正是从读懂一株植物开始。
也正是因为它们,喧嚣的尘世才获得了——
最大程度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