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挂在人类胸口的一块通灵宝玉,是人类智慧的精华。诗的高度,标识着文化的高度。文化丰饶的山东大地,自古以来诗意葳蕤。东夷人的《燕燕歌》被视为北方歌谣之始,《诗经》中的《齐风》《曹风》《鲁颂》产生于齐鲁。自秦汉以来,这方水土养育的诗人灿若群星,涌现出不少的诗坛领袖,民间诗派也林林总总蔚为壮观。及至近现代,臧克家为现代乡土诗奠基,孔孚被视为当代山水诗的祭酒。于当下诗坛,活跃着为数不少的山东诗人的影子。在山东省30位在签的签约作家中,诗人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群体,包括寒烟、韩宗宝、孙方杰、路也、李林芳、阿华、尤克利等7人。他们坚守着对故土诗意的吟唱,坚守着诗人本色的真诚,勇于突破在视域、境界上的苑囿,在坚守与突破的变奏中让诗意飞翔。
书写对这方水土的深情,在对故土的凝望中吟唱悠远的情歌,是山东诗人带有烙印性的特征。艾涧之于李林芳,潍河之于韩宗宝、葛家庄之于尤克利,都已经成为诗人的诗意故乡所在;青青南山在路也的心中,正“疯狂”地生长,有望成为她新的心灵家园。
李林芳近年来精心地营造着属于她一个人的“艾涧”。依然是《我在艾涧》,依然是“门前有我的一亩二分园子,篱笆墙外/是我的山水,九个仙人驻守那里”,《我要在艾涧建一座庙宇》,而自己是“待罪的那个人”。艾涧的经纬就是她的经纬。把自己浸泡在山灵灵水灵灵的艾涧,她诗作的纯净气息渐行渐浓。艾涧是她人生修炼的神仙洞府。李林芳已经营造了自己的一方文学乡土,建构了诗歌写作的“根据地”。
与李林芳不同,韩宗宝从潍河滩上不断挖掘的是时代与灵魂的炼狱。他书写工业文明与乡村文明巨大的冲突与张力。《河水在夜里经过水电站》,乡村的河水与现代化的水电站,是一组富有丰富含义的对立。《那个夏天我路过一台抽水机》,表现出他对乡村消失的深深的忧虑:“看到抽水机的那天 太阳很大 就像我的忧伤/我推着一辆很破的自行车 慢慢地路过它/向村子附近的一个工厂走去。”在现代化强大力量的裹挟下,故园东望,已然望不见故园了。《单向街》一诗更是上升为强烈哲学隐喻物:“单向街 这个时代最后一个寓言/它让所有的事物都失去明确的象征和意义”,没有了歧路,没有选择,单向向前,自然也是对诗意的扼杀。韩宗宝的诗作,有着丰富的男性诗人意味的“纠结”式表达。他感受着这个时代的爱与痛,甚至是享受着由此带来的锐利与痛感,并倔强地生长,如其诗中的《红柳》:“不知道有多少风沙/凶狠地抽打过它/它的头肯定低下过//但现在它高高地昂着头/没有什么 能磨掉/它命里的红和生长的尊严。”
葛家庄以及周围的风情、景物是尤克利不时驻足凝望的对象,他在凝望中优雅地吟唱。“尘世再好,走过之后也要有个归宿/长眠地再舒坦,也得有人守护/这里就是我心上的村庄/我愿意百年之后就住到我的心上,愿意/用我的余生照看它永世的安详”。这个村庄是他《心上的村庄》。生活不易,诗却灵动、轻松,“都和世上大大小小的动物们在一起/做着本质上基本相同的事情,为了各自的理想/生生不息”。这也是诗的生机。
路也,一如既往地作诗,平和而执著地发生着内里的变化。与李林芳、韩宗宝、尤克利不同,她要从十几年前的家园——江心洲抽身出来,建构自己新的心灵的故园。“月出东山,又大又圆/照耀着归途,我像一首诗那样/拐弯并折行/从山顶渐渐下来”。(《月出东山》)她要回到诗经的时代,回到更单纯、更纯粹的自然。路也的诗,一路向南,近些年的《兰花草》《老城赋》《城南哀歌》及至最近的《南山记》,其实又都是延续了《江心洲》的路子——探讨人与自然相依相吸相爱相恋的神秘关系。
山东诗人所坚守的,还有对诗人本色的真诚的坚守。诗人寒烟的创作,历来不以数量取胜,她汲汲于诗艺的追求,在表达的难度上“费尽心机”,她的诗首首都似在“苦吟”。这样的诗是不能高产的,因为这样的诗行在考验诗人与读者心灵承受的极限。她笔下有这样一根《白发》:“闪电凛然的一瞥,冲破/黑簇簇的夜篱,从头顶/蹿出一枝垂向山崖的银藤——/在预示破晓的清冽中,啜饮/滴血的刺上早醒的孤独。”她自觉地承继着茨维塔耶娃的诗魂,“你省下的粮食还在发酵/这是我必须喝下的酒/你省下的灯油还在叹息/这是我必须熬过的夜”,“看着你的照片,我哭了:/我与我的老年在镜中重逢/莫非你某个眼神的暗示/白发像一场火灾在我头上蔓延”。她的诗,是超越地域的,在诗思的“深邃”上不断地犁地前行。早在2003年出版的首部诗集《截面与回声》中,寒烟就把“疼痛”上升为诗学问题。寒烟提出“诗人,是为世界喊疼的人,他(她)甚至就是那伤口本身”,这是其“疼痛诗学”最为生动而形象的概括。她为这个世界“喊疼”,谁又为诗人“喊疼”呢?
孙方杰近几年的诗带来颇多惊喜,诗作中有着很浓郁的中年诗意。当然,这与其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积累的丰富有关,更与其与疾病的“厮守”日久情深相连。“诗歌是我苍茫病痛中的一服中药”(《大厂》)生而为人,他忍受了更多的病痛;作为诗人,他又收获了他人所不能体验的感受。
诗无止境,山东诗人们在诗路上不停歇地跋涉,在视域与境界的突破上进行着探索。阿华从偏居一隅的海角日渐走向了广阔的世界,从个人化的内心小庙走向了高远的殿宇,她的诗作给人鲜明的超越之感。这表现在她书写了一系列关于信仰、宗教的诗篇,如以信仰、宗教为核心内容的《半个月亮》等诗作中,更重要者在于其诗中漫漶着日益突显的安静的气质。“一只鸬鹚,在教堂外面飞//莲花山下的落日送来了/归家的蝴蝶。吹过江边的风突然就/有了停止的愿望。”(《一只鸬鹚在教堂外面飞》)诗作安详地抵达人的内心,很有些天地宇宙的境界。更可惊喜的,她的诗风日渐摇曳,有了先前诗中所没有的俏皮与灵动。她借苏东坡、李清照等古人的酒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她写美女画家的画室,“她的画室里,韩范意味浓厚,到处都/美美哒,萌萌哒,来处星星的都敏俊”。你看她写的蝴蝶,“在草地,我遇到了迎风流泪的马匹/和跪伏吃草的羔羊//才知道,有一只蝴蝶正千里迢迢/为我而来”。她依然在写海,《在海边》写令她动心的“雨落大海,一只寄居蟹内心/掀起的波澜”,“细沙一样的光阴里/带着花边的海带,又长出了新的叶子”。不同的是,她的海之作表现出更为迷人纯净的力量。路也的突破,殊为艰难,她的早期作品已被读者固定化地称为她“一生”的代表作。
从《江心洲》《木梳》《身体版图》中突破出来,是路也的努力。前些年,她还对身体叙事有些迷恋,及至当下,她变得更为大度。路也曾言,她没有宗教,诗就是她的宗教。诗论家袁忠岳曾言:“我们所说的神性融合在世俗中,独立于污秽处,是光照人的心灵之物。”路也的诗,把世俗性与神性——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结合起来,创造了诗作恒久的动人的力量,如海德格尔称赞荷尔德林的诗作:“受诗的天命的召唤身不由己地表达出诗的本质。”
李林芳是有着作诗的雄心的,她将艾涧的经纬进行诗意延伸,要把整个黄海都纳入自己诗歌写作的院落,她要从艾涧起身,将视野里的半岛纳入诗歌版图。这不仅是物理的空间的扩大,更应是诗境的扩大。站在《海岸线》上,她立意要启航了,要让“海风越来越注入我的诗歌”。“将自己深埋在蔚蓝和辽阔”(《海的袍袖拂过来》),是她的另一次出发。她是一位自觉的诗人,不断在问自己要走向哪里,“我想要的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歌”,这会推促着她走向远方。
让人忧虑的是,这个时代的新风似乎还春风不度玉关门,较少进入山东签约诗人的作品之中,诗作的深层的时代性还没有突显出来。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时代的潮水会赋予诗作更为大度的力量。美国诗人威尔伯在回答诗为谁而作这个问题时说:一首诗是为缪斯而写的,而缪斯的存在就在于掩盖一首诗不是写给某人的这个事实。之于山东诗人,此语极值得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