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的身子,穿过曲曲弯弯的巷道,王铁蛋那布满血丝的贫血的目光,已经望见了井口那营养丰富的阳光。
几只老鼠从脚边穿过,超到了王铁蛋的前边。
“咣!”忽然王铁蛋听见身后发出了闷雷一样的爆炸声,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觉得井口的那点阳光在眼睛内被迅速关闭,身子被巨大的气浪推向井口,又被掀向了井顶,掉在了地上,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铁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四天以后的事情了。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疼,但是那疼似乎不是来自骨头,说明自己没有受了致命伤。
他仔细回味那天的事情。老四川、小河南还有他,负责向外边运输煤的时候,小铁车忽然脱轨,他们费了好大劲也没有把小车的轱辘抬到铁轨上去,老四川就建议他先上井口去找一根木头,然后再把铁车撬到铁轨上。
王铁蛋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走,居然和死神擦肩而过,躲过了一劫。
王铁蛋觉得肚子咕咕直叫,摸索着找见了口袋里的水果糖,含了一块,觉得身上有了些许的力气。自从进入这座被黑社会控制的煤矿,王铁蛋的口袋里就常年装着水果糖,他担心这座安全设施及其简单的煤矿出现事故,担心自己被困到井下后,没有补充能量的东西。
这座煤矿过去是一家国营煤矿,废弃多年后,井口被黑社会人员重新挖开。
王铁蛋来这工作已经多年了,唉,没办法,原来住在城中村的他,家中还有几亩薄地,勉强能糊住自己、老婆、孩子和父母的嘴,自从土地被开发商开发为楼盘以后,他和全村的父老乡亲失去了饭碗,只能选择外出打工。国家规定的那些失地农民的征地款、宅基地补偿、就业等政策,在他们村里也就是一张废纸,或者是村干部侵吞民脂民膏的支票,村民是得不到任何补偿的。
王铁蛋打听过了,挖煤工人虽然苦点、累点,但是工资比较高,就和同村的李二孩、赵大虎、孙狗子一起来到了煤城。
一出火车站,迎面走来一个长得敦敦实实的女人。
“你们是来打工的吧?嗯,不错,年轻人有的就是力气,如果去挖煤的话,一个月挣个万二八千的没有问题。”
“大嫂,您能帮我们找到这营生吗?”王铁蛋问。他觉得这位满脸朴实的大嫂值得信赖,应该能帮他们找到挖煤的工作的。
“可以呀!昨天正好刘老板让我给他招几个小后生。不过,大嫂这点人情你们不能白要,你们每人得给我200块钱的介绍费。”
几个人交了介绍费,女人向不远处的一辆小面包车招了招手。
他们看见司机点过人数之后,偷偷给了女人一大把钱。
小面包车拉着他们穿过市区进入了山区,左拐右拐、上坡下坡,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后,到达了一座四周围着铁丝网、院内拴着大狼狗的煤矿。
煤场的旁边是一排黑乎乎的小房子。这些布满煤尘的房子,如同被匠人细细地刷了一层黑色的涂料,色泽均匀,厚度匀称,应该就是矿工的宿舍吧。
四个人被分配到了不同的班组,每个班组在相距不远的巷道里挖煤。
这次爆炸之后,也不知道李二孩、赵大虎、孙狗子他们是生还是死了。
如果他们都死了的话,王铁蛋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代呀!
王铁蛋决定先出去,向人们求救。让他奇怪的是原先看到的井口的光亮完全没有了。他以为自己的眼睛被炸瞎了,摸索着找见矿灯,拧亮灯泡,他才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也许是事故发生以后,井口的大铁门关闭了,或者也许现在正是夜晚时分。
王铁蛋试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向井口走去。然而等待王铁蛋的是一面用水泥和钢筋浇筑的冰冷冷的墙。王铁蛋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正在结冰,知道老板把井下的30多名矿工兄弟的生命扔在这里了。
“救命呀!救命呀!”他大喊,又用石块砸墙,迎接他的除了空洞绝望的回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王铁蛋决定另找出口,因为他感觉到巷道里有一丝凉飕飕的风,也就是说,肯定还有另外的口子连接着外边的阳光,连接着他和妻子团聚的生命线。
王铁蛋的妻子名叫毛毛。那一年,村里的赵大虎娶媳妇,毛毛作为伴娘来参加婚礼,结果就和王铁蛋有了一面之缘。彼此留下手机号码后,你来我往一年多,终于喜结良缘。
毛毛喜欢民歌,土腔土调的地方民歌,咋听咋顺耳。记得婚前村里赶庙唱大戏的那天晚上,毛毛应邀前来看戏,当天晚上毛毛和王铁蛋牵手进入玉米地,毛毛抱着王铁蛋唱了这首暖心暖肺的歌曲。
悄声声坐在寸草地,
偷眼眼看人是甚主意?
吊金钟钟开花头朝下,
想叫声哥哥心有些怕。
河里头鱼多水不清,
妹妹你人好心可是真?
大麻花辨子盘成一条龙,
妹妹我可不是那活心心人。
风吹云彩天不动,
交朋友可得把心拿硬。
一块块大炭烧成灰,
浑身身连心交给你。
君子兰叶叶二指指宽,
问一声妹妹我敢不敢?
只要心真情也真,
妹妹是你的还怕个甚?
满天星宿当中间月儿,
不知道该亲妹妹那个个儿?
当中间月儿满天天星,
想亲哪儿你就往哪个儿亲。
耳畔畔对住巧嘴嘴,
满肚肚生铁化成水。
稀稀的星宿明拉拉的月,
悄悄地给哥哥唱小调……
男人呀就像一匹马儿,娶下媳妇备起鞍,生下孩子拴起鞭。成了家的男人,不出去多扑腾几个活钱,家里的日子就像大旱之年地里的谷子,打不起精神来。这次出来打工的时候,毛毛撵着要一起来。王铁蛋好言相劝,答应出去安顿好以后,就接毛毛出来。毛毛泪眼眼那可真是疼死个人呀!
麻眼雀落在屋檐上,
操心操在你身上。
麻眼雀落在圪针上,
死活咱俩携跟上。
唱这首歌的时候,毛毛紧紧抱着王铁蛋,任凭王铁蛋的泪水流了自己满头满脸。
王铁蛋来煤城临下火车前,还接到了毛毛的电话,毛毛在电话那头唱的民歌,王铁蛋一想起来就泪水决堤。
想你想得哭,
下米下成谷。
干粮蒸在水瓮上,
耕地扛着压面床。
唉,可惜那手机和身份证等物件,一到了这黑煤矿就被没收了。老板的理由是替他们保存贵重物品,实际上是切断了他们和外界的所有联系。当然,老板也没有完全切断他们和家人的联系,每周日下午允许他们用一部固定电话和家人通一次话,家人如果问起具体位置,统一答案是凯姗土石方公司。工资也不高,每月只有一千来块。王铁蛋他们想走人,然而狼狗和老板雇佣的保安,换句话说就是打手,每日虎视眈眈盯着他们,根本就走不掉。
凯姗土石方公司名义上是一家民营土石方公司,实际上每承揽一项土石方工程都是挖煤,挖完煤以后再按照工程要求进行土石方清理工作。类似的工程和单位在煤城有许多家,挖煤让许多人成了横着走路的一夜暴富者。
王铁蛋来了半年之后,毛毛来过一次。看着丈夫居住的黑乎乎的宿舍,抚摸着丈夫消瘦的脸庞,毛毛哭得鼻子尖发红。老板给王铁蛋放假两天,条件是不准离开矿山半步。毛毛回家的时候,老板派人拿来一千元奖金送给毛毛,同时捎过话来:“祸从口出,女人管不好自己的嘴巴,会给男人带来麻烦。”
本来王铁蛋想就这样死了算了。一想起毛毛来,一种生的欲望就在全身疾走。不,不,不能就这样死了,我要复仇,我要出去把这黑矿主报告给政府,我要和毛毛团聚。
王铁蛋打着矿灯,顺着风的方向,寻找新的求生路线。走到半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到工作面看一看,如果还有人活着的话,一来可以救人一命,二来自己也许会找到几个一起突围的伙伴。
王铁蛋首先看见了老四川和小河南的尸体,两个人被爆炸震落的矸石砸得脑浆迸裂,几乎成为了一张肉饼。王铁蛋跪下,双手捂住脸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四川个头不大,人却挺有力气,推矿车的时候像个小火车头。老四川的女儿正在上大学,为了给女儿挣学费,他从四川来到煤城,本来想挣大钱,让女儿在学校体面学习,让妻子在家乡体面生活,没有想到进入这黑煤窑,钱无法多挣,还几乎失去了人身自由。王铁蛋见过老四川女儿的照片,眉清目秀的一个女孩,双手抱着家里的大黄狗,满脸阳光调皮的表情。小河南猛一看,还以为是一位小姑娘,细皮嫩肉的他在家乡找到一个对象,丈母娘提出要十万元彩礼,小伙子原来以为挖上两年煤就可以抱得美人归,结果连命也撘在这里了。
王铁蛋看了看老四川和小河南的头灯,有一个还能用,就戴在了身上。他知道自己的头灯很快就会耗尽电量,如果失去了照明,他的生命突围将会难上加难。
王铁蛋离爆炸现场越来越近,他先是见到了几个呈现着向井口方向爬行姿势死亡的矿工遗体,后来就依次见到了李二孩、赵大虎、孙狗子的尸体。井下39个人,现在可能只有他一个活人了。这个煤矿每一个分巷道只是隔着几米厚的一个煤柱,爆炸摧毁了煤柱,也摧毁了鲜活的生命。
王铁蛋给每一位见到的矿工尸体都磕了头,有的矿工没有呼吸了,却依然大睁着眼睛。王铁蛋为他们轻轻合上了眼睛。爆炸中心已经完全塌方,除了散落的几具被烧得皮肉脱落的尸体,其余的都是黑乎乎的煤炭与矸石。星星点点的火星告诉他,这里的煤正在自燃。
王铁蛋拿着捡到的几个馒头和烧饼,身上披挂着十几个被爆炸震动得自行关闭了的、还可以正常使用的矿灯,在一个个废弃的老巷道里钻来钻去。他坚信有空气就有出口,有出口就有希望活下去,为死难的矿工伸冤。
其实,王铁蛋不知道,出事的那天,毛毛正好又来探亲,她来到的时候,正好赶上爆炸事故发生。爆炸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前来观看事故的村民们站在向外冒着浓烟的井口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飞跑着叫来老板的保安们,拿着老板给的钞票,按个给村民们发放,告诉他们赶紧离开这里,回去以后不要胡乱猜说。
老板说自从政府命令打击私挖滥采以来,他就停止了采煤作业。老板说井下根本就没有人,属于自爆自燃,现在唯一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密封井口,让火焰在缺氧的状态下自行熄灭。
村民们手里拿着新崭崭的钞票,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陆续离开了现场。
毛毛一声惊呼,哭喊着扑向井口,被几个彪形大汉架住胳膊捂住嘴巴,拖入一辆汽车,快速驶向了通往深山的一条小路。
彪形大汉告诉毛毛,他们已经下井看过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连尸首都找不见。
毛毛在一个有人24小时看守的农家小院哭喊了数天后,终于精疲力尽,接受了老板开出的条件:王铁蛋已经死亡,给你50万元现金,立刻回家,不得胡说。如果来硬的到处乱说,后果自负。
毛毛知道这些人什么事情也能干得出来,就在谈判的时候增加了一个为李二孩、赵大虎、孙狗子每家赔偿50万元的条件。老板考虑再三,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好!成交!”
地面上,毛毛打电话叫来了李二孩、赵大虎、孙狗子的家属,拿到了赔偿款,拿了几件亲人们留在宿舍的衣物,回村准备衣冠冢,办理后事。
临走时,毛毛和几位村民在井口摆了供品,烧了冥币。毛毛哭道:“哥哥呀,着急不过人等人,温暖不过人疼人,难受不过人想人,你不是最喜欢妹妹唱歌吗?妹妹就再为你唱一首歌吧。”
隔~山~那个隔水呀~,
哎嗨~亲亲~不隔呀那个音。
山~曲~曲那串起了~,
哎嗨~亲亲~两颗颗那个心。
青青山上~卧呀~卧白云~,
难活不过了那人呀~人想人。
走~东~那个走西呀~,
哎嗨~亲亲~想着呀那个你。
天~河~水那串起了~,
哎嗨~亲亲~两颗颗那个心。
一疙瘩瘩那云彩~绕山顶~,
哥哥就在那个妹妹~心坎里。
哎~、嗨哎嗨哎哎、………
凄婉的歌声穿过树木,穿过山头,在场的保安(打手)都掉了眼泪。唯有当时昏迷在井下的王铁蛋听不见半句这割肉般的柔情。
井下,王铁蛋饿了吃馒头,渴了喝黑乎乎的透山水,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老旧巷道里,寻找着通往人间天堂的出口。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王铁蛋拿着的馒头吃完了,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只好吃井下的烂木头。那些木头嚼烂容易,咽下去却难上加难,王铁蛋只好用手硬把这些食物推到肚子里。好几次,这些木头屑卡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闹得他满脸青紫,差点把他憋死。后来王铁蛋试着吃煤泥,居然比木头好吃。
这天,王铁蛋从一条死胡同巷道返出来,在另一条巷道走了大约几百米深,忽然,王铁蛋隐隐约约见到前边有人影晃动,“谁?你是人还是鬼?”王铁蛋沙哑着嗓子问。对方却并不答话。王铁蛋声音发颤,一种恐怖的感觉袭击了他。他虽然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在这个死亡了三十多名矿工兄弟的井下,心中还是有点疑惑。也许人是真有灵魂的。王铁蛋在一本杂志上见过这样的一篇文章,说是日本科学家做过一个试验,将一位快要死亡的人放在了一个测量精密度很高的电子秤上,这个人死亡以后,发现他的重量少了38克。
王铁蛋换了一盏新头灯,一点一点向人影靠近。他觉得即使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鬼魂,现在也没有必要害怕了。也许这是一个善良为本、慈悲为怀的鬼魂,可以帮助自己走出这人间地狱,走入毛毛那温暖、温柔的怀抱。王铁蛋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具干尸。干尸的身上穿着清朝的对襟袄子,头上裹着白羊肚手巾,脚上穿着千层底鞋子,脸上隐隐约约露着一丝笑容。据听说人在死前都会见到喜欢的东西,看来有一定的道理。干尸的旁边有一个有着长长尾巴的外形像一只老鳖的铜质器具,王铁蛋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猜摸这个家伙应该就是先人们挖煤的时候,用来照明用的油鳖壶了。先人们挖煤的时候,嘴巴牢牢咬着油鳖的尾巴,凭着老鳖嘴巴上油捻上的火光照明作业。一旦遇上瓦斯浓度超标咣一声人的生命就完蛋了。现场左边是新塌落的矸石,也就是说左边的煤柱因为这次爆炸受震动坍塌,右边的一个类似出口的地方堆摞着的是旧矸石。这位老人当年一定也是遇到了矿难,因为当时的条件无法施救或者是黑心矿主没有施救,而永远地待在了这里。幸亏这里的矸石与土壤保持着干燥,干燥的空气、矸石和土壤吸取了老者身上的水分,让老者保持着清朝或者更远朝代的微笑。
唉,煤矿工人干的是四疙瘩石头夹着一块肉的营生,一旦遇上矿难死亡率之高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日本人控制这煤矿的那些年,矿上出事死了人或者是遇上受了重伤的人,日本人也不管矿工是否咽气,把人往万人坑里一扔就了事了。但是遇上事故的时候,有的人凭着铁棒似的韧劲,硬是从阎罗殿跑回了人间。王铁蛋听老辈人说过,有一年一个煤矿发生了冒顶事故,一位矿工和他牵着驮炭的骡子被困井下。那时候全国已经解放,矿上组织人挖了一个多月才挖通被矸石堵死的巷道,本来以为他在里边困着早就死成一堆骨头了,结果发现他还活着。你猜他是咋活下来的?他先是吃木头和煤面,大便出来都是黑乎乎的东西,后来觉得外边救助希望不太大,就含着眼泪抚摸着喂养了多年的骡子说:“老伙计呀!看来咱俩是活不成了,反正怎么也是个死,我杀了你多活几天,也许还有救,没有办法呀!你先去阎罗殿报到吧。”他用铁镐打死骡子,天天吃骡子肉,居然等来了救援的人马。
望着这位死去经年的先辈,王铁蛋忽然想起了大伯。大伯以前在黑煤矿打工,最后伤了一条腿后,回到了村里。大伯说。煤矿出事后,老板们为了逃避政府的制裁,往往是和死者家属私了,这种情况下,基本上每一位死者家属都会选择高额的赔偿金额,然后任凭老板把死者卷到废旧汽车轮胎里,一把火烧成骨灰,家属抱着骨灰,拿钱走人,政府根本不知道煤矿死了人。
王铁蛋跪下,头颅深深埋向怀中,呜呜咽咽哭了。老祖宗啊!如果您老真有灵气的话,就给俺指一条生路吧。
哭着哭着,王铁蛋就睡着了。他梦见了毛毛,漂亮的毛毛,温柔的毛毛正在唱他喜欢的民歌。
骑洋车的跑得快
拐曰(个)弯弯跌下来
嗯(你)妈问你咋来来
“红片(屁眼)小孩挖着来!”
骑洋车的跑得快
拐曰(个)弯弯跌下来
扭了把,崩了胎,
可把老婆摔了个坏。
王铁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忽然王铁蛋听见脚边有什么东西,发出了细微悉悉索索的声音,周身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难道这世界上真有鬼魂不成?老祖宗呀!看来您真是不简单呀!老祖宗呀!咱们都是穷苦人呀!您不会吃了我吧?我上有父母需要孝敬,还有个妻子等着我回家。老祖宗呀!我出去以后一定把您请到地面,让您入土为安的。
“唧唧唧唧”王铁蛋的身边发出了什么动物的叫声。王铁蛋拧亮了三盏头灯,才发现这里居然来了一只老鼠。 这只老鼠有两寸多长,一对滴溜溜的眼睛露着善意的光芒。王铁蛋在口袋底部,搜出一些馒头碎屑,猫咪,吃吧!你已经饿坏了吧!
井下工人称呼老鼠为猫咪,平时总有矿工带些吃喝给这些可爱的“猫咪”果腹。王铁蛋听大伯说过,猫咪的敏感性非常强,井下一旦即将发生瓦斯爆炸、透水事故、冒顶等事故,老鼠都会提前感觉到即将来临的危险,从而快速向井口方向逃命。王铁蛋忽然想起自己在事故发生前,往井口走的时候遇到老鼠外逃的事情。唉,自己怎么这样笨呀!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是“猫咪”在报警呢。
吃过馒头碎屑的老鼠,慢慢走向一个只容一个人爬着进出的巷道。王铁蛋的头灯一直照着它,脚步一直跟着它。转过几个弯道,王铁蛋的心里一阵狂喜。他感觉到巷道里的风儿忽然清新了许多,风的力量也劲道了许多。也就是说,他很快就要找见通往阳光的井口了。
王铁蛋觉得这只窑猫就是老者派来的救命天使。
王铁蛋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证实,这条巷道是昔日国家开采煤炭时候的通风巷道。顺着来风的方向,王铁蛋弯着腰身大约行走了两个小时左右,洞口炫目的光芒终于照亮了他的心房。
“嗷!”一声吼叫,吓了王铁蛋一跳。只见两只像狗一样的动物,眼睛里放射着蓝幽幽的光芒,向他发出了低沉却如滚雷般的警告。
王铁蛋心中哎哟一声,知道遇上狼了。这条通风巷道由于多年弃用,被野狼看中,成为了野狼谈情说爱、生儿育女的天堂。
这对野狼平时只注意来自洞口外边的威胁,今天忽然从背后发现了不明身份的生命体,它们也吓了一跳。
是的,满身黑乎乎煤尘的王铁蛋,莫说是狼难辨他的身份,就是一个人猛一见到他,一时也难以区分他是一只黑猩猩,还是一名死里逃生的矿工。
凭借体力,王铁蛋绝对不是两只野狼的对手。虽然那些半发霉的馒头维持了他的呼吸,挽救了他的生命,但是他现在已经精疲力尽了。他在心中叫一声,毛毛,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奔涌而出的泪水冲开脸上的煤尘,露出了两道沟壑。
王铁蛋打亮了所有的头灯,狼和人进入了对峙状态。
正当王铁蛋琢磨如何对付这两只野狼的时候,那两只野狼忽然弓下身子进入了一级战斗状态。王铁蛋双拳紧握,准备拼死一搏。他想好了,狼是铜头铁尾麻杆腰,只要狼扑过来,他就先把头灯塞到狼的嘴巴里,再伺机用头灯的电池砸狼的腰。
然而,狼并没有向王铁蛋扑过来,而是在离他几十米远的地方和一条胳膊粗的蛇纠缠在了一起。头灯的光芒中,那条蛇昂起了三角形的头颅,向狼发起了进攻。
原来,在野狼进驻这里以前,已经有一条蛇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这里向外可以通向外界呼吸新鲜空气,向里有老鼠,也就是窑猫,满足蛇的食欲。估计是不打招呼就爬进来的王铁蛋惊动了蛇,它正欲爬出去躲一躲这个庞然大物,没有想到面前出现的两只野狼,拦住了它的去路。
这两只狼可能是没有领教过蛇的功夫,一前一后扑向了蛇。蛇一口先咬住了一只狼的脖子,这只狼拼命甩动脖子,也无济于事。蛇粗壮的身躯如同一根绳子,将狼的身子缠得如同一只粽子般结实。另一只狼一看爱人发生了危险,张开血盆大口就对着蛇身狂咬,鲜红的蛇血很快就喷涌而出。蛇的嘴巴缓缓松开狼的脖子,猛地咬住了另一只狼的嘴巴。狼觉得嘴巴一阵钻心的疼痛,然后觉得眼前五光十色,一条蛇变成了一百条一千条,然后觉得这种疼痛快速在全身走动,自己身体中的雷霆和闪电开始熄火,身子扑通一声倒了下去。两只狼慢慢地爬在一起,彼此看了对方一眼,慢慢地闭住了盈满泪水的眼睛。
蛇也受了严重的外伤,它想爬到外边去,治疗自己的外伤和内伤,可能是因为失血太多,爬了不到十米就不动了。
看着这场狼蛇大战,王铁蛋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绕过狼的尸体,慢慢地走近蛇,离蛇几米远的时候,用小石块打了一下蛇身,蛇身没有任何反应。
王铁蛋不知道是该感谢蛇毒杀了凶残的狼,还是应该感谢狼咬死了剧毒的蛇。
王铁蛋不敢迟疑了,洞口那久违的天光,给他注射了兴奋剂。他猫腰快速走向洞口。
站在炫目的阳光下,王铁蛋第一次理解了地狱和天堂的区别。
吃了些附近树上的野果,选择一个安全的石洞睡了一个好觉。衣衫褴褛的王铁蛋顺着小溪边的土路,大步向山外走去。已经从地狱回到天堂的他,决心揭露矿难真相,为死难的矿工讨回一个公道来,让那些应该得到惩罚的人,去品尝品尝地狱的滋味。
他仿佛听见毛毛正在唱歌。
地生谷来天生雷,
哥爱花来妹待见哥。
乌鸦反哺羊跪乳,,
你对人好来人才看见你亲。
种五谷收获满口香,
种圪针两手血淋淋。
你是好人大家送你上九层天堂享清福,
你干恶事老天爷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一个月后煤城日报头版头条发出了一个轰动全国的消息。
遇难矿工的尸体,一具具被抬出了井口。家属们跪在井口哭声震天。当相关人员在王铁蛋的引领下,抬出那具老者的干尸的时候,王铁蛋看见老者对他来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没有人知道,王铁蛋为什么会忽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