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写诗”,这句短语是一个矛盾修辞。长期以来,这座城市仿佛就是柏拉图笔下“理想国”的实现,总是致力于把跟诗相关的事物排斥在外。欲望极度膨胀的城市,使一切都变得需要精打细算,以维持快速增长所必须的利润。物质挤满了城市空间,精神和情感如同城市绿地一样萎缩。然而,徐芳却在这样的环境中,写了二十多年诗,这或多或少也算是一个奇迹。
毫无疑问,徐芳是一个有着古典浪漫情怀的诗人,然而,这座城市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吟颂的东西。但徐芳似乎对城市的生活枯燥乏味不以为意,在一则诗学笔记中,徐芳这样写道:“我拒绝城市带喧嚣和嘈杂,但我并不拒绝喧嚣和嘈杂之下掩盖着的诗情,这就如同我拒绝一条河的浮游物,却并不拒绝浮游物下鱼儿的唼喋、虾蟹的生长一样。”(《诗人状态》)她甚至称这块地方为“带蓝色光的土地”,坚持对着面前的世界大声歌唱。
早晨六点我走过街道
大喇叭在唱着
我的裙子在唱歌
大声地唱……(《在相册里》)
诗的精灵唤醒了街道,随着晨风和曙光,城市的一天如是开始,诗人一天的生活也如是开始。但与其说是她热爱这座城市,不如说她热爱当下的生活,热爱每时每刻的生活,而无论生活在哪里。这也正是徐芳诗学的根本所在。
对于徐芳来说,诗既不神秘,也不浪漫,甚至根本就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诗是她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每天早晨的呼吸,清新而又舒畅。在徐芳笔下,上海特有的事物和场景时常闪现,让人仿佛嗅到了上海的早晨的气息。
随蛋格路抵达匆促的黎明
我听到落叶落地的
那种悄声细语……
随风而现,那些窗子
打开了又砰然关闭
弄角夹竹桃深暗的红色
流过台阶、小巷
在窒闷的天井里潺缓而逝——
……
早安,上海!(《早安,上海!》)
向城市致意,也就是向自己的生活致意。诗意精灵在枯燥的街道之上游荡,自言自语,唱着简单而意义不明的歌谣。但没有人理会她的歌唱。在这座城市黄梅天般阴郁窒闷的精神气候下,诗意的阳光总是显得短暂而又昏暗。要保持诗意抒情的心理气候,需要更多的信心和忍耐力。徐芳相信自己与诗的遭遇,乃是一种宿命。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可以以诗的方式,同自己喜爱的日子、事物和亲朋好友打交道。她甚至可以随时随地给儿子写诗。哪怕年龄尚幼的儿子并不懂得诗句的含义,徐芳依然孜孜不倦地为儿子写诗,以诗歌代替教诲,以诗意言辞为儿子构筑另一个生活世界。在她为儿子写下的三十多首诗中,那些纤细温情的诗行,就是母爱本身。
徐芳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比较特殊,既不像前卫诗人那样的紧张和敌对,也不像古典风格的诗人那样的和谐和暧昧。她以诗意的眼光来发现日常生活的细小情节,并赋予它们以田园牧歌般的色彩,在蛋格路、晒衣绳、电车箱上,寻找海棠花、雨打芭蕉和空谷幽兰的意境,为现实的生存空间增添精神的灵氛。“在夜色如此璀璨之处/在万事万物中间/凝神专注——/头顶虽然不见星光/眼睛里却凿刻出一样的光芒/且奔跑且燃烧!//这样整个城市也都被星光笼罩了……”(《没有星光的城市》)这是徐芳的善意的一面。徐芳写道:“城市粉碎了共时的古典浪漫,但城市的共时在另一个意义上却空前发达并且精确起来。”(《诗人状态》)
徐芳与现实生活之间特殊的关系,可以表达为她对现实生活的界线和限度的发现,并通过这一发现,找到诗歌在现实生活中的位置。
当河流找到了
它们的岸——
划定了界限
然后才知道
一种有限的风景的
边缘——
就在浴室
在饭桌
在田野与街市
之间——(《盆景》)
如同河流找到了河岸,诗意即是这样一种界限的发现的结果。事实上,诗并不能拯救这个世界于荒芜,徐芳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并不愿意过分夸张诗歌的效能,但她同时也知道,对于个体精神来说,诗又是必不可少的,如同现实生活中的阳光和清新空气一样,至少,诗的存在,将不断地为日常生活输送精神养分。徐芳用“盆景”意象,表达了我们城市诗歌的存在状况。二十多年来,我们看到这位女诗人,一直默默地浇灌着她的诗歌“盆景”,在这片被称之为“带蓝色光的土地”上,这一簇诗之花朵,吐露着芬芳,妆点着这个城市的荒芜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