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只能够在水缸里回味故乡,感受水缸里的乡愁了。估计过不了一两年,在水缸里也没法回味我的老村子了。我的老村子已经于两年前拆除搬迁了。等我们村的拆迁安置小区房建好,新的村庄就诞生了。到那时,故乡好像还在,但是,那个叫我们村老老少少几百号人念念不忘的老村子,也就永远消失了。我即使可以常常回老家,但故乡却已经不在了。
村子拆迁后,一直到如今,安置小区还没动工,但据说很快要动工了。这段期间,我们村的一部分蔬菜大棚还在,村里人虽然五零四散搬迁到了附近村里或者在城里租房子住,但是他们中很多人特别是女人们,还一直坚持回去种菜,或者从城里坐公交车回去(从楚雄火车站开来的“加1路”公交车,最后一站就在我们村后),或者骑单车、骑摩托车、开汽车回去,或者干脆走路回去。很多人家,老村子拆迁以前,把沙发板凳、锅碗瓢盆等都存放到蔬菜大棚里。大棚附近的水电房暂时还没断电,电杆电线也都暂时还在。村里有些人家在大棚里忙碌,小孩从不远处的沙溪村小学放学回来,老村子已经不在,无家可归,就到大棚里来做作业,等着与大人们一起回租住的房子。他们偶尔也会在塑料大棚外边用电饭煲煮点简单的饭菜吃,比如煮几个新鲜包谷、一捧新鲜黄豆等。但是,那些每天傍晚来买菜的菜贩子,在一个个蔬菜大棚里窜进窜出,加上晚上也没个人看守,来闲游浪荡的陌生人也不少,搬迁到大棚里的锅碗瓢盆等就常常丢失。
村子拆迁了,但是偏北、靠近蔬菜大棚的一眼水井还在,估计不拆除和填埋蔬菜大棚,这一眼水井就一直会在。这其实是我们村的“新井”,是第二眼井,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打出来的。这里原来是一个小龙坝,坝中多湿地草滩,中间有一眼龙泉,水很丰沛,雨水好的年成,可以关满一坝水,年成干旱,特别是干旱的冬春季,很多人家就用小水泵抽水浇周围的菜地,小龙坝龙泉就只剩中间一小塘龙潭,真的成了龙泉了。这一眼水井,我和媳妇刚结婚时,还经常一起去挑水。
最古老的一眼水井,就建在村外偏西南,据说建成于清朝乾隆年间。这一眼老井,给我留下了无数刻骨铭心的记忆。我还在读中小学的时候,冬春枯水季节,这眼老井的水就常常不够全村人吃,水井周围菜地离得近的人家,经常去水井里挑水抽水浇菜地,吃水就更加紧张。那时候,我父母亲忙于做农活,早晨去挑水,因为井水被挑干了,或者在井盘上等着挑水的人太多,而出工做活计时间紧,来不及,常常才挑了一挑,井水就干了,或者根本挑不到水,父母亲只好匆匆出工去做活计,还一直担心家里这一天没水煮饭。如果连续两三天都挑不到水,大缸就彻底干了,就没水吃了。这样的日子,挑水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和弟弟的肩上。
小学时,我常常负责挑水,初中时,只要我在家,也是我负责挑水。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祖父母建盖的老四合院瓦房里,我们家住南厢房。南厢房的灶房里有一口大石缸,大概有一米来高、一米八左右长、一米宽,水缸壁很厚,稍稍移动,都要好几个壮汉。这口大石缸大概可装十来挑水,每天至少要挑三挑水倒进去。大石缸里,每天都装着全家人吃用和煮猪食用的水。父母亲干活很忙很辛苦,较早懂事的我,早晨上学前,下午放学后,或者晚饭后黄昏,都会主动去挑水。那时候我个子矮小,水桶容易在地面上磕磕碰碰,特别是下雨天,路面泥泞湿滑,稍微不小心,水桶就撞翻了,这一趟就白费力了。
农历二三月间,村外的大小泉源都干涸了,老井也常常干涸,要挑水吃,极不容易。老井是一口吊井,井口有将近一米五宽,是圆形的,但是井里是正方形的,四周井壁上有凹凸之处,还有一块刻着挖井纪事的大理石碑,我们就攀着井口,背靠着井壁,用脚尖踩着井壁凹凸之处,小心翼翼地攀附着井壁下到井里,蹲下等着泉水从井底泉眼里汩汩冒起来。等到能够舀满一瓢,赶紧小心地、轻轻地用瓢舀。一瓢瓢,从井底泉眼里舀满了两桶水,再小心翼翼地攀附着井壁爬出井口,恍惚是从与世隔绝的地府回到了人间。然后再用钩担上的挂钩去钩住桶襻子,一桶桶把水提上来。
无论是老四合院南厢房里的那个大石缸,还是新瓦房里的砖砌水缸,我们都曾经在里面养过小鱼,只有手指头长的小马鱼、沙钢鳅、白条鱼、小鲫鱼、小鲤鱼,以及比大南瓜籽大不了多少的瓜鳊鱼等,都是从小河里捉到的小土鱼,养着保持大石缸里水的鲜活,让它们帮着吃掉落进水缸里的饭粒。其实,水井里也常常养着一群小鱼,也是小鲫鱼、小鲤鱼、小马鱼等,帮着清洁水井,清理落入水井的菜叶饭粒,也给水井增添鲜活气息。
那时候农家生活普遍艰难,吃些小土鱼,也算是改善伙食。瓜鳊鱼每条都是七彩的,颜色深深浅浅,形状扁宽扁宽的,极像一枚稍大的七彩大瓜子,非常精美。我们捉回来,养在大石水缸里,在阳光下极好看。沙钢鳅样子很难看,只有手指头长,像个半大蝌蚪,头很大,嘴巴很大,颜色土黄土黄的,喜欢像虾一样游到浅水滩来觅食,很好钓到。雨季里,大河里发大水,小河小沟里也涨水,小土鱼们就顺着小河小沟往上游,这时候,我们就提上小粪箕、小竹箩、小捞兜去大河边的一条条水沟里捞这些小土鱼。捞回来,养几条在大石水缸里,其他的油炸来吃,捉得太多了,就淘洗干净,放到小粪箕、筲箕、筛子里晾晒,晾晒成小干鱼,收藏起来,等雨季过去,再慢慢品味雨季的味道。
那时候,我们从来没听说过海鲜、鲍鱼,却常常可以吃到这些坝塘溪流河沟里的小土鱼。现在鲍鱼、海鲜不稀奇了,但要找几条味道鲜美的小土鱼吃,很难了。
逢年过节,老家人爱用蒸熟的米饭,压制成像枕头一样的“枕头粑粑”,那时候农家几乎都极度贫穷,缺乏盆子,就把几个比筷子还长、比打草帘时候用作坠子的腰子形大石头还大的枕头粑粑泡在大石缸里,养着,把枕头粑粑养在大石缸里,以防风干开裂。再养这些小土鱼,也可以帮着清理枕头粑粑上落下的米粒饭屑。
如今,村子拆迁了,但我还是习惯吃我们村里的井水,好在我上班的单位离老村子不远,也就五六公里,可以常常顺便开着车回去拉水。
我买了4只大塑料桶,每一只可以装25升,每次开车回去拉两桶。村子拆迁后,为了方便大家回去拉水时候从井里打水,我弟弟和堂兄弟们准备了几只小塑料桶,拴上几米长的绳子,挂在几个靠近水井的蔬菜大棚门里。
我住在南山雁塔山北麓,45岁了,每桶25升以上的水,要扛上四楼,累得呼呼猛喘气,全身大汗淋漓。但是,每次回老家水井去拉水,看看那些蔬菜大棚,看看水井和水井口长满的老蕨菜,看看那些村里亲人,看看不远处的那些庄稼地,看看乡间纤尘不染的阳光蓝天云彩,喝口井水,心情极阳光。
村子拆迁前,母亲让我把那一口大陶缸搬进了城里,家里每年冬季杀年猪时候腌腊肉都用那一口大陶缸。那时候,这一口坛罐窑村烧制的大陶缸,决定着我们全家吃饭时候的胃口。如今,坛罐窑村也早已拆迁了,买不到他们烧制的坛坛罐罐了。水拉进城里来,倒进大缸里养着,以土陶大缸的泥土气鲜活气养着井水,保持井水泉水的鲜活。
城市里的这个小角落,这一个大水缸里,蓄存着满满一水缸我的乡愁,水缸里的乡愁。
我的亲人们、兄弟们,隔三差五,也会骑着摩托车、自行车或者开汽车回老村子去,去新井里拉水。有些回去种大棚蔬菜的兄弟姐妹们,也会顺便去水井里打上一两桶水。兄弟们爱吃新鲜井水,现吃现回去拉,回老村子的井里拉一次水,最多吃三五天,然后再去拉。
那一眼老井早已被填埋在几十米深处。我们村后的整个后山被挖掘机拱平,土石都被推土机推到了低洼处,也就是我们村前的那些蔬菜地、老井、坝塘里。仅存的这一大片蔬菜大棚,大概有三四十个,也好像是我们村的三四十个人,是老村子坚持到最后的成员和证据。
明后年,如果我们村的那些个蔬菜大棚被征占,最后这一眼新井也将很快被填埋。那么,我们村里人,也包括我,到时候就没有井水可以回去拉了,那么家家户户的水桶和水缸将会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