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武是大队民兵连长，当年，在他们大队是一个吆五喝六的人物，很正直，正直得咂舌。在一个插秧季节的一天晚上，一帮大队干部在大队委办公室里开会，忽然，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传来“哎哟哎哟”的救命声，那叫声凄惨，撕破了夜空。

一帮干部从会议室里跑出来，尖耳聆听，那声音来自距大队委办公室两公里外的山顶上。张治武折身进屋抓了一根木棒从屋子里跑出来，威风凛凛地往山上跑。一帮大队跟了去，跑上山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惨景，一赤身裸体的汉子被捆绑在一棵柏树上，一汉子挥舞着手里的树条子，雨点般地往被捆绑的汉子的身上猛抽……

“住手！”张治武一声断喝，上前一把夺下那汉子手里的树条子，丢到远处。

大队会计谢雨欣急忙上前去解被捆绑的汉子身上的绳子。那汉子已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树脚下丢弃了许多被打断了的树条子。被打的和打人的同在一个生产队。打人的叫李玉宝，是大队里的兽医。被打的叫李玉树，与李玉宝是同宗兄弟——张治武的妹夫。李玉树与李玉宝究竟因啥事闹成这样！两个汉子的个子相当，李玉宝是怎样把李玉树弄上山来的，又是怎样把李玉树捆绑在树杆上的，一连串的疑惑，笼罩在人们的头上。

第二天，大队里便嘈开了。

“李玉宝借种，翻脸不认人。”

“活该，打得好！”

……

社员们议论纷纷，李玉宝、李玉树却没事儿一般。李玉树在家里养伤，李玉宝照常去给社员医猪、医牛。两家人悄风雅静，谁也没说谁家什么，张治武却义愤了，说这是道德尊严问题，有损大队声誉，要李玉树在全大队民兵大会上做检讨，挖思想根源。

李玉树三十岁，是基干民兵。这天，张治武亲自坐镇，李玉树从破坏家庭，伤风败俗，追求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生活剖析自己。张治武说李玉树挖得不深，没有触及到灵魂。李玉树便一声长嚎：“狗日的陈素芬害人！”

“说自己！”张治武一声呵斥。李玉树低下了头。

陈素芬是李玉宝的老婆，长得一表人才，风韵十足。两口子结婚多年不孕，母亲想抱孙儿心切，到处去求神拜佛，无计于事。一天下午，李玉宝的母亲在自家院子里喂鸡，媳妇站立一旁，李玉宝的母亲突然把手里装食物的木匣子一挥，木匣子掉落在一只吃食的母鸡背上。母鸡咯咯惊飞，李玉宝的母亲像发神经，俯身拾起一根破竹竿，摇晃着一双小脚，一面撵鸡，一面骂：“一天光晓得守在屋里吃，吃，吃，吃了连蛋都不下一个。外面到处都是粮食，不到外面去找到吃。”竹竿摇得哗哗响，撵得母鸡咯咯惊飞。

媳妇红着脸走开了。

母亲扯鸡骂狗，陈素芬往心里去了。一天下午，陈素芬跟李玉树在一块儿插秧，中途休息，两个人坐在一棵柳树下歇凉，眉来眼去。李玉树穿了条大脚短裤衩，陈素芬拣了一粒小石子丢进李玉树的裤衩里。李玉树站起来去抓陈素芬，陈素芬站起来跑，跑到到水沟边，俯身撩一把水浇到李玉树身上，李玉树也俯身撩水……忽然，陈素芬一笑：“嗳，晚上，你有事么？”

“做啥？”李玉树看着陈素芬。

“帮我挑几担麦草。”陈素芬说。

“在哪儿？”李玉树问。

“后山。”陈素芬说了红着脸就走开了。

晚上九点过，李玉树向后山上走，走到半山腰一破瓦窑前，忽然，身后一双手拦腰将他抱住。“谁？”李玉树一惊，慌忙地掰箍着他腰的那双手。身后“咯咯”一笑，是陈素芬。

“你吓我一跳！”李玉树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月亮向他们微笑，星星向他们脥眼。陈素芬贴在李玉树的身上。李玉树有些慌张，说：“别……别……”

陈素芬说：“我要个孩子……”

李玉树说：“玉宝哥……”

陈素芬说：“他身体有病！”

两个人就进了窑洞。窑洞里早已铺了一层厚厚的麦草……

也活该出事，这条路平时很少有人路过。恰遇这晚，李玉宝给后山湾一家社员医猪，回来路过这里，听见窑洞里悉悉嗦嗦的响，吼了一声，里面没了动静。李玉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瞧，见两个人蛇一样扭在一起，闭息不动；再一瞧，见是自己的老婆跟同宗兄弟……

“狗东西！”李玉宝一个箭步射上去，飞起一脚，踢在李玉树的屁股上。李玉树弹起来去抓裤子，裤子没抓着，屁股上又挨了一脚，一个倒栽冲跌倒在麦草上。李玉树从麦草上爬起来，想跑，李玉宝早已堵在窑洞门口。陈素芬忙忙地穿裤子，想溜，溜到李玉宝身边，啪！一耳光掴在肉墩墩的脸上。

“滚！”李玉宝厉呵一声。陈素芬从窑洞里跑了，跌跌栽栽地往回家的路上跑。

李玉树哆哆嗦嗦，蜷住一团。

“玉宝哥，饶了我吧，以后……”

“走，上山去说。”李玉宝说。

李玉树抖抖嗦嗦地穿裤子。

“别穿了。”李玉宝说。

李玉树不敢穿裤子了。李玉宝把陈素芬捆麦草的绳子从麦草里抽出来，拿在手里。李玉树提着裤子在前面走，李玉宝跟在后面。走到山顶，来到一棵柏树跟前。

“把衣服脱了。”李玉宝说。

“玉宝哥……”李玉树双膝一软，跪在李玉宝面前。

“把衣服脱了！”李玉宝厉喝一声。

李玉树颤巍巍地脱衣服。

“站起来，靠在树子上。”

李玉树早已吓得没了魂魄，乖乖地把背靠在树杆上。李玉宝用绳子一圈圈地把李玉树捆了个结实。弄来一抱树条子，丢在李玉树脚边……

“大哥，算了吧，李玉树已经认错了。”谢雨欣替李玉树求情。

“不行，这种龌龊的东西必须批深、批臭。谢雨欣！”

“有。”谢雨欣猛地站起来。

“带几个民兵，押出去游行！”

“这……”谢雨欣有些为难，李玉树跟张治武毕竟是亲戚——他们是老挑。不看僧面看佛面。可是，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谁敢徇私情呢，更何况干部。

“快去。”张治武手一挥，转身背着手走了。

谢雨欣是大队会计，又是青年民兵，只好遵命。

这天下午，天高无云，谢雨欣带着几个民兵押着李玉树去各生产队游行。李玉树的胸前挂着一个大纸牌，上面写着：流氓！李玉树！李玉树手里拿着一面破锣，敲几下，喊几嗓子：“我混账，我流氓，大家别学我……”一路走，一路喊。后面跟着一群小孩，你挤我推，脸上带着童贞的笑。

那时，正值初夏时节，麦子刚刚收割完毕，秧子还没有插完。游行的队伍从劳作的社员们面前经过，插秧的直起了腰，挑粪的停住了脚……有的抿嘴笑，有的皱眉哀怜。

当队伍途经李玉树家门前时，李玉树的老婆从屋子里一趟子跑出来，一把夺过李玉树手里的破锣，丢弃在旁边的水沟里，把李玉树往外一推，示意李玉树跑。李玉树丢了颈子上的纸牌，拔腿就跑，跑到一片树林，头一猫，钻进树林里去了。

谢雨欣带着民兵山前山后围捕，没有找到李玉树。

夜色渐渐的低垂下来，雀子停止了啼鸣。村庄里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星。谢雨欣说：“都散了吧。”

后来得知，李玉树蹲在山洞里，半夜从山洞里爬出来，悄悄地溜下山，回到家里，老婆还没有睡，坐在床沿上，见他回来，也没有动身，没有言声。李玉树跪在老婆跟前，头埋在老婆的两腿之间，低声啜泣。老婆的眼泪哒哒哒地滴落在李玉树的头上……忽然，老婆推开李玉树，猛地站起来，跑去翻箱倒柜，把李玉树平时穿的几件破衣破裤找出来，用一块染篮布包裹好，扎紧，塞在李玉树手里，推李玉树出门。李玉树心里明白，这一闹，村庄里是没法再待下去了……李玉树泪流满面，把包卷挎在臂弯里，跪在老婆跟前，磕了个头。老婆扶他起来，推他出门。月亮还挂在天边，公鸡在打鸣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李玉树看看天空，看看老婆，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李玉树走了。老婆在屋里疯疯癫癫，喜怒无常。李玉树的母亲跑去找陈素芬吵架，骂陈素芬是骚货、害人精……陈素芬躲在屋子里，不出工，不做活，一连好几天饭也不吃，突然有一天下午，李玉宝进屋大叫一声，汪天大哭……

陈素芬吊死了，李玉宝闷着张脸，坐在屋里抽烟，一根接一根，抽叶子烟，整整一天，饭没吃，水没喝。母亲也不敢去喊他。当初，媳妇不孕，母亲成天在媳妇面前唠唠叨叨，媳妇没了，李玉宝变得沉默寡言了。

李玉宝埋了妻子，背起药箱，又去给社员医猪、医牛去了。

多年后的一天，李玉树西装革履回来了，开了几辆小车，有县里的干部，乡里的干部，还有记者……一大帮人，来到村子里。村子里像过节一样闹热，男女老少，个个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孩子们前呼后拥……李玉树捐款在村子里修建敬老院，还给全村的老人发红包。

张治武蜗居在家里不出来，李玉树前去拜访他。他没了当年的威风，完全是一个乡下老头了，猥琐得说话结结巴巴。“我对不起你，兄弟！”李玉树说：“我没有怪你，姐夫！要不是当年那事儿，如今啊，我还不知是个啥样儿呢。我得感激你，姐夫！”李玉树说了哈哈一笑，拿出一沓钱交给姐夫，帮助姐夫一家在村子里开办养殖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