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
“摘个冬瓜回去吃。”奶奶的冬瓜
就种在屋角的草丛里,叶子黄黄的像是快老死
七八只大小冬瓜散落草丛中
“奶奶你还能种菜呀?”我抱着冬瓜恭维她
“你们都不在家呢,不然每人抱一个去都够”
奶奶扶着墙壁,核桃般的脸舒展着
奶奶糊涂得算不清数了
她儿孙辈几十人,如果都在家,肯定不够分
这是奶奶去世那年的事了
⊙高处
周末百无聊赖
一整天,我蒙头睡觉。耳边簌簌轻响
妻子在给拆洗过的窗帘
安装搭钩:窗外天色已暮。“一年过得好快”
我嘟囔着说。“平平安安,自然就快了”
妻子啪地一声,抖了一下窗帘
她手里动作不停,嘴里盘算着晚上
去超市采购哪些年货
“自己去,我不去!”我烦躁地用被子捂住了头
她微微一笑,继续说:“还要
买一些糖果,还要给你女儿
买过年的衣服。”她跨坐在小梯子上
脑袋抵着天花板,像是一尊偏头的菩萨
⊙仿佛我还是一个小孩
“你小时候啊,是蛮顽皮。”母亲说的是
我四五岁时候,因为担水浇菜的她
没让我走在前面,故意三次滚进路边水田
弄湿了三身衣服。“那次拿竹枝狠狠地收拾了你”
母亲微笑着,拉着我的手轻轻拍打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
仿佛我真的还是一个小孩,刚刚认识自己的错误
⊙歆歆
2000年的时候,歆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手蜷成拳头捅在嘴里,对着我呵呵地笑
2005年的时候,歆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手蜷成拳头捅在嘴里,对着我呵呵地笑
2010年的时候,歆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手蜷成拳头捅在嘴里,对着我呵呵地笑
2015年的时候,歆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手蜷成拳头捅在嘴里,对着我呵呵地笑
歆歆,大哥的儿子
出生时脐带绕颈,大脑严重受损
运动和语言能力缺失
智力一直停留在婴幼阶段
歆歆,你不肯长大,但岁月并没因此
放过你的父母,他们正在老去
⊙白沙村的和尚
春节时,白沙村的和尚们
都从浙江、福建、广东的寺院里回来了
他们开着小车,戴着金链
拖着老婆孩子,从证心、宏青、慧明
变回了木生、国红、建荣
他们像以前一样喝酒赌博打架
去街上唱歌泡澡叫小姐
正月初五那天,瘸腿老华拎着只豪猪
从山上归来:“哗,有野味吃”
木生看了看,停下手中的麻将
抽出300块钱说放了吧
老华吧唧着嘴说,被狗咬了半死
放了也可能活不成
车载音箱佛乐庄严,顶着光头的木生和
穿着西服的宏青
正把白沙村的豪猪送到500里外
赣州的动物医院去
⊙寺庙
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饭下肚
大人们开始讲鬼故事
我们惊恐地围在灶台前
全身簌簌发抖,一阵风吹过
煤油灯摇晃了几下,我们惊叫起来
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腿
我猜母亲也是害怕的
因为她很快就讲到了寺庙
在走投无路的荒野上
总会出现孤零零的一间破房子
无论多么凶恶的鬼怪
都对它毫无办法
⊙我的爱,有点疼
女儿抗议说,以后不能再拧她
“我都是大人了!”高中毕业后
她的尊严意识也迅速长大
从婴孩时期开始,我无边的喜悦
不通过她脸庞或胳膊的轻疼
似乎无以渲泄
坏毛病遗传自我的父母
但我们几乎都已经忘记
有很多年了,我再没有感受到那
甜蜜的锐痛——肯定是某一天
我有着和女儿一样的愤怒
他们蠢蠢欲动的手,从此尴尬地收了回去
如今他们只会用混浊的目光
贪婪地看着我,似乎要从目光中
长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拧我一下
⊙总有些东西会被带走
祭拜结束,婶婶们开始取下
二婆身上的首饰,手镯、耳环都很顺利
只在撸指环时遇上了困难:
冰凉的指关节死死卡住伴了半生之物
打点肥皂水?主持仪式的崔道士
阻止了这个提议:“总有些东西要让她带走”
生命卑微而苍凉。但即便是
一株酸古古草被拔离
也总要给大地留下一个指环状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