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堂的《眼泪》让我想起了诗人余光中在名诗《江湖上》中,曾经书写过的:“一辈子,闯几次红灯?...为什么,恶梦在枕头下?...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
有的政治电影,指涉清楚,一切皆有所本,看似剧情片,实则类似新闻纪录片,能够沈淀静想的空间有限。
郑文堂执导的《眼泪》看似一切皆有所本,却又未必尽如过去从报纸或电视所得知的新闻印像,而是去芜存精,重新消化吸收后的筛沥之作,摆脱了新闻现实的纠缠,也闪避了指涉明白的大力控诉,却是直接闯进了人性本质,进入到艺术的殿堂。
《眼泪》的男主角是蔡振南饰演的便衣刑警老郭,全身上去洋溢着一股愤世嫉俗,不合时宜的情绪,看不惯歹徒的奸诈,更看不惯其它警察的无知与草率,出手凶猛的他一开场就施展了一套灌水逼供术,逼得受讯者不得不招供,问题是,这位受讯者其实是他的便衣搭档黄健玮(饰演刑警红豆)。
这场灌水逼供戏其实是《眼泪》最重要也最犀利的破题招式,看过这场戏,全片的历史症结和人物心结全都埋下线索,等到剧情急转直下后,顿时就会清楚地对应呈现了。
走过1980年代的台湾人不会忘记历史上第一椿银行抢案,老兵李师科戴假发与鸭舌帽,手持警枪强抢了土地银行五百多万元,警方急着破案,随即发生了出租车司机王迎先遭刑求认罪,却在起赃过程中逃河自杀的悲剧。「灌水刑求」有多恐怖?一般人难以想象,郑文堂在《眼泪》中,由蔡振南将黄健玮绑上手铐后,再用毛巾蒙住鼻子,拿起喷水莲蓬朝毛巾上喷洒浇灌,水开始呛鼻,人开始感受到溺水窒息的痛苦,原本那只是一场示范教学,蔡振南却是暴跳如雷,情绪几近失控,他究竟是公报私仇?还是忆及了自己最不堪的往事?触及了自己难以遗忘的历史伤痛?
乍看之下,那是老鸟看不惯菜鸟,借题发挥的启蒙震撼,但是他在刑求时所逼问的问题,却也透露出他怀疑菜鸟扯他后腿,老向上级报告他举措不当的猜疑,高密度的戏剧处理,绝对不是只让观众看到当下的激情,而是有多层伏笔,只要细笔轻勾,就能一一浮现。这场戏表面上只是让人看到了两代警察的心结暗潮,事实上,刑求的历史伤痛,才是刑警老郭难以排遣的梦魇,说得太白,故事的指控就太落痕迹了,点到为止,迅速转移,最后再来一计回马枪,让人恍然大悟,才是说故事的高招,《眼泪》的剧本转折,让我们见证到郑文堂的成熟与自信。
男人做了主线后,郑文堂另外拉出两位女人做副线,三线交错,既有时代写真风情,也调和了刑警主题的阳刚味道。
两条副线是郑宜农饰演的槟榔西施小雯与房思瑜饰演的大学生赖纯纯,两人共同的特质是她们都做了与外型身份不合的事,然而,所有的怪异不合适与不可思议,背后都藏有不可告人的伤痛曲折。用假发和浓妆来突显艳情的小雯,总是不苟言笑,举止扮相全然不像取悦顾客的槟榔西施,却也别无长技,只能窝居在落地透明窗环绕的斗棚中,终日面对无聊男子的纠缠骚扰;气质甜美的房思瑜怎么看都不似杀人犯,却在亲人往生的悲恸中找寻复仇之道,美色底下暗藏的悲伤,孕聚着让人难以谴责的愤怒。
看似完全搭不上边的郑宜农、房思瑜与蔡振南三人就在各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阵痛下,三线交缠有如麻花,共同振荡出「罪与罚」的主题,差别在于小雯见证着他无法补偿的罪,赖赖则对映着犯错人生中不予宽恕原谅的罚,蔡振南一会儿是当事人,一会是办案人,主观和客观的对照映现,生命视野就更有立体层次了。
主题明白,故事却说得迂回弯转,因而多了悬疑,多了咀嚼空间,正是郑文堂《眼泪》最精湛的功力所在,希腊悲剧的精髓在于主角不管身份多崇高,都有其「tragic flaw(悲剧瑕疵)」,蔡振南的同学都当上了局长,只有他还在刑事前线打滚,个性上的缺憾成为影响他生命际遇的关键元素。
然而,蔡振南其实又是精明干练的刑警,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不擅沟通,更不爱与人社交互动,自以为是的特立独行,让他在「不疑处有疑」的专业坚持上展现了专业的精明干练,却也因此积累了诸多负面评价,不但同事不支持,对手更思报复,内外交相作用的结果,让他一身是伤,不得不早早退休。
《眼泪》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将蔡振南的际遇上溯到他曾因「刑求」而积累的业障,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于是自愿做志工,盼能以爱心奉献赎罪万一,但是罪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他再怎么努力,都难以安静平息受害人家属的心,只能悄悄呢喃告解,因为即使他坦承罪愆,也不能弥补毁人一生的遗憾罪业,那是他永无止尽的悔恨,用尽一生力气亦难还偿了。
《眼泪》带水,故事从灌水刑求开始,故事在用水洗头做终结,蔡振南的际遇背负着「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的无解怅望,但他所做的努力,却也终究会在时间的水痕中悄悄带走积累的业障,郑文堂的《眼泪》是一部成熟的人性电影,余韵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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