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是张悦然的新作,小说采用李佳栖和程恭的漫长“对话”的形式进行叙事,双重视角相互补充、彼此照应,这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开阔了叙事空间。
李佳栖和程恭两者都是东拉一个恩怨与生活的记忆碎片,西扯一个政治与家国的历史碎片,读者只有把所有重组、拼接了所有碎片,才能看到一个完整故事的“拼图”。
作者对情感纠葛和私人恩怨的过度表达使得历史略显单薄,缺乏厚重感,沉重的父辈故事裹挟在关于青春的爱恨情仇之中,充斥文本的依然是需要我们检阅的个人的小忧伤,但不可否认,作家离开熟悉的个人化的浅酌低唱来叩问历史的勇气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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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与参与
李佳栖通过各种方式,试图硬挤进父亲的历史,在往事中搜寻人生中已然发生的“大事”,为父亲、为自己加上时代的质感,附加上隆重的意义,似乎这样她就拥有了某种资本,在文本中的体现就是角色对曾经缺席的往事令人发指的沉湎。
她的恋人唐晖一语道破,“你非要挤进一段不属于你的历史里去,这只是为了逃避,为了掩饰你面对现实生活的怯懦和无能为力。你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就躲进你爸爸的时代,寄生在他们那代人溃烂的疮疤上,像啄食腐肉的秃鹫。”
作者对父辈历史缺席,只能通过共享其他人的精神资源实现对往事的重现。她通过不断拜访和父辈有交集的故人,分享他们的记忆来“参与”父亲的历史,参与方式的相似性使得寻找父亲的旅程琐碎而单调。再现的历史也局限在了作家们热衷表达的“文化大革命”、知青上山下乡等重要历史时刻,表达与反思都没有实现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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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父与自恋
李佳栖有着病态的恋父情结,因为父爱的遥不可及让她更不可思议的执迷。这种执着甚至无理地要求身边所有人一起沉溺,当母亲从被弃的伤痛中康复时,她拒绝接受,成为母亲破茧而出的破坏者。
对于母亲,她从父亲那里继承来了不可一世的俯视姿态,即便最后看似开明地为母亲寻找老伴,也只是为了把自己并不高明的情感态度施舍给母亲。
对于男人,李佳栖觉得都差不多,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和谁都能一起过。和父亲的学生亲密接触,是为了接近父亲,恋父的同时把莫名的自恋暴露无遗。高姿态的论断师兄是俗不可耐没有灵魂的空壳,仿佛自己是被圣灵充盈的审判者。
吊诡的是,与父辈精神的贴近偏偏要用身体深入接触的形式实现,甚至通过与自己精神俯视的人进行肉体关系打捞父辈历史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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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与施暴者
小说中的反抗基本上都是有限度的,李佳栖的父亲李牧原反抗方式是逃离、酗酒、娶女人。李佳栖的方式是逃离、抽烟、酗酒、睡男人。精神世界的高冷与反抗方式的世俗化形成强烈的反差。
李牧原用婚姻抵抗父辈的蛮横,但这种方式以极其低下的效率完成了抵抗后,充分泄露了反抗者的软弱,最终作茧自缚并缚她,催生新的受害者。对于妻子,他是一个闯入者,但却不是一个引领者,不是一个成功的塑造者,他不具备这个能力。节俭是美德还是恶习,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自主选择的妻子成为他浪漫主义精神世界的一条现实主义的尾巴,精神上的蔑视与无情的离弃是他伤害前妻的利刃。李牧原试图与“杀人凶手”的女儿结合来弥补父辈的罪恶,但过多往事的干预,使得相爱的人无法实现心灵上的理解,精神救赎无法完成,他通过进行肉体自戕与痛苦告别。
程恭的爷爷之所以成为受害者,是因为在医院打压技术派,程恭的父亲是受害者,但对妻子来说无疑是施虐狂;程恭作为受害者肩负起复仇的家族使命,同时间接损毁了李沛萱容貌、诱奸了陈莎莎、背叛了好友大斌。程恭在面对哮喘病发作的陈莎莎而袖手旁边的时候,接受了犯罪者的逻辑,一些人掌握着另外一些人的命运。那个瞬间他和李冀生没有什么不同。这些人物在受害者和施暴者之间转换,使得暧昧的往事和现实更加剪不断理还乱,在往事中泥足深陷的角色构筑了自己的命运困局,成功地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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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散与回归
程恭,先是奶奶,继而姑姑,家庭的羁绊,让他的逃离充满阻碍。离散在他们看来是一个自我洁净的过程,所以逃离成为反抗者的一个姿态,但程恭却从姑姑那里继承了对远方的恐惧,成为往事的留守儿。
但成功离去的李佳栖依然无法获得精神自由,回归小白楼、直面现实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召唤。历史和记忆是俄罗斯套娃,需要一层层地抽丝剥茧,才能抵达秘密的核心,看到全部真相。她和程恭重逢,一起谈论祖辈、父辈的罪恶与爱恨,他们开始成长,学会了宽恕和爱人。
正如作者所说,陈莎莎和殷正这两个人物的出现,对于程恭和李佳栖来说,可以算是一次挽救和松绑,他们也是照亮这个小说的一盏灯。
李佳栖追随父亲的旅程结束于爷爷李冀生之死,他去世之前,她追问,“你觉得自己有罪吗?”李佳栖得到的回答是“把灯关了吧,太亮了”和一声暧昧又沉重的叹息。李冀生是不是钉子事件的主谋我们不得而知,他是否忏悔已经不重要了,死了,一切都是结束了。
失序的世界因为爱和原谅而被修复,离开精神世界的高冷与反抗,与自己、父辈、往事握手言和,世俗化温暖的香气已四溢,杂酱面可以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