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格尔木的朋友不多了。这几天极想到格尔木去一趟,也许是那个日期暗中驱使吧。暑假没事,路也不远,我就去了。邵君刚进修完英语本科,取得了学士学位,自然要庆祝一下。乘着微醺,我说要到老三连去。他因为约好出访,不能相陪,我说“我自己去还轻快,带点饮料就行了”,夫妇俩给我塞了一挎包。
我说声“去也”,跨上邵君的“轻骑”走了。
老三连在格木市以西30多公里,顺着青新公路跑一会儿,再往北拐下去七、八里就到了。同几年前相比,格尔木已面目一新。但戈壁滩上的这条公路“依然故我”,我便“驾轻车就熟路”。是夏令时下午三点,热风拂脸,拐弯处我右脚点地向北驰了进去。可是一进入沙丘丛中,就不得不走走推推停停——当年这条便路号称“战备路”,是我们用血手和血肩膀在一周之内开出来的,铺了卵石,平整硬实。如今却被风搭起了一道道的沙障,柴达木风沙就这么厉害。
在三斗(渠)西一毛(渠)渠口,我索性把“轻骑”扔下了,往前视力所及的一段路上全是厚厚的黄沙,根本没法骑。我干脆也不沿着路走了,我要“斜刺里”岔过去,沿路凭吊一些遗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之外,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你们这些青青的沙丘,一个连一个,是染了我们的青春才这么绿吧?为什么像连天的大波环绕我的身边?我登上那个通常是我们田间管理时在上面吃午饭的高大沙丘时,条田便展现在脚下了;田里野生着芦苇和开紫花的大蓟。间或挺出一株青稞来,垅坎儿几乎辨不出,也长满芦苇,——这就是我们三连战士戏称为“沙家浜”的地方。那些芦苇,青的是今年新生的,黄的是去年或更早的;渠道里没有水,只有沙。风吹得苇叶儿摩挲,“刷刷”声溅入胸怀,诉说着别后的相思。不由地想大叫,叫得那流逝的岁月再倒流,“啊嗷——”“啊嗷——”,叫声在沙丘丛中回荡,吓跑了骆驼刺边一只肥大的黄老鼠和杨柳枝上的两只百灵。这就是古书上的“唿哨”?我们当年跟哈萨克牧民学的。
此时此地,我无须顾忌,我身旁没有板着面孔的校长,我面前也没有敏感的学生;而从那辽远的回声中,我却听到了一批军垦战士的回应,他们是曹援、李硕、永华、文博、张鹏……在春灌的夜里,我们就是这样以“唿哨”联络,招呼同伴帮忙堵水;碰到夜里出来打食的狼,我们也就这样吓唬走它们……但我忽然感到一阵寂寥,一阵委屈:没有一个人来,说什么要捐款在格尔木立个屯垦纪念碑,说什么要回三连拍录像,连一个人也没有来过,算了吧,你们一回青岛就把这儿忘光了!那碧蓝的海水洗掉了你们关于军垦青春的一切记忆!
我在沙丘上坐下来,一只褐色的小蜥蜴蜷起黑乎乎的小尾巴,歪着头看了
我好一会儿,缩下脖子从我的挎包边跑回洞里去。我觉得手疼,不知什么时候扎了两根白刺,我的裤脚也被荆棘扯破了。但我不必顾忌,没有一个人来笑我狂,没有一个人来诧异我吼。除非天上那只盘旋的鹰,或是那只藏在远处罗布麻丛边的狐狸。我打开挎包,取饮料来喝。我先把一听洒在大沙丘的秃顶上,青岛啤酒的白色泡沫和琥珀色酒液,在黄细的沙土上发出“噗噗”的乐音,接着变成了几十个小湿点……
我蹒跚向北,去找我的连队。我知道,翻过“高台子”,就能看见了。我在“白园”停了一会儿,她曾在这儿帮我割过麦子,她干别的力气活儿不行,可割麦子真快,——可是她没等“大回城”就像一朵云飘走了:她姨妈在上海给她找了个对象。我在“太平角”又默默停了许久,这里埋着我们排的一位战友,他在
那次春灌破冰凌时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的《三套车》唱得多么好啊!大回城时,我们从连队找了些砖,把他的坟围了三层,为了日后不让流沙埋没,还拔了一根电杆,树在他墓前,权作一个标记——呵,我们的战友,愿你的灵魂能迁居格尔木,或者还是回青岛吧!这太平角就是我们怕他寂寞,拿青岛一个现成地名留在这儿给他作伴的。他从小在海边长大,“海猫子”(海鸥)一样,但他失足落在格尔木河春天刺骨的冰窟窿里,折断了翅膀,再也没有醒来!
一抬头我看见了杨树林梢显露在高台子的沙脊上。走高了我便看见了整个连队。我放慢了脚步,我停下来。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我在看见那令我魂牵梦绕的“三连”时,愣住了:这是粮仓,这是鸡舍,这是温室,那是宿舍,中间是礼堂,紧接着是食堂,不远是水房……为什么窗户像睁大的眼睛望着我,门像张大的嘴在向我招呼,茅草遍地,绿树依依。门内,窗口都有一丛丛芦苇亭亭玉立,我飞奔过去,去找我们六班的宿舍,去找简陋的小阅览室。礼堂窗下,隐隐还看得出“学大寨”的字迹,小阅览室墙上还贴着敬爱的周总理逝世时的报纸。我们那排房子塌得厉害,凡木料(房梁、门框、窗框等)都已被团场供应科拆去了。但我还是很容易地找到我的宿舍了,地上有干牛粪,我的床位边的墙上,还分辨得出“再见了,草原”五个仿宋字。而床位那一片踏倒的芦苇上,撒了不少栗子似的新鲜驼粪。只有水房是完好的。
沿着渠道,我来到杨树林。好杨树,都有水桶粗了,却都低下头来。每根枝都向我伸过手,像要问候我,拥抱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杨树是树中的好女子,浑身披着亮闪闪的绸缎,在荒原的风沙和干旱中,她们不能用粉质的美容霜打扮自己,她们用的是青岛知青那样的“马牌油”。……我在心里念叨:曹援,李硕,你们不来我可是替你们来了!整整二十年长成了这些杨树。是1965年冬天,连里把这儿一片沙丘抬平了,我们光着膀子抬,青岛海边上晒黑的结实的肌肤在高原冬天的阳光下闪着紫铜的光泽,不久就蒙上一层灰尘,接着是汗水在灰尘中冲出一道道湿痕……一九六六年四月五月,我们栽下了杨树苗。再过十六七年,我们都走了,或回青岛或省内分配,却把这些杨树留在了戈壁和草原的交界线上……读着树干上那些刻字,一片永远年轻的身影在眼前晃动起来,有一阵湿热的情绪从心底冲到眼角,我抱着一棵杨树,任泪水飞洒……许多回忆,许多惆怅,许多盼望与失望,许多爱与恨,许多说不清的思绪,随着泪水流走了……我这样为留守的杨树唱了一支歌。
一只手冷不丁拍在我的肩膀上,转过脸看到了一个汉子。一只草原上的雄鹰。这是——我记起来,我认得他:法海娃,撒拉族退伍战士,团农场的好骑手之一,他原先一直在畜牧连放马。
“你是——”他盯着我的眼睛,等待回答。
“我是这个连的,你是法海娃吧?”
“能看出是老知青,是谁却记不起来了!”
“那,没关系,看出是老知青就行!”
“请到我屋里坐,喝奶茶。”法海娃把我引到水房,他就住在水房套间里。八平方米的小屋,一床一桌一凳。知青大回城后,农场并没有撤。法海娃作为留守员,被派到这里看守这些土地、房屋(实际上仅几道土墙)、树林,期待着农场重振的日子。方圆百里之内,农场的只有他一个人,再就是偶尔有牧民跑来找跑散的骆驼和牛马。一晃也过去七年了。
他把炉子捅开,烧上奶茶,深沉地打量着我。我呢,想从他口中打听一些我们走后的故事。我把挎包摘下来,把我的意思说明白了。
“故事?没有故事,没有故事。”他转变话题道:“你一到西一毛,我就发现你了。”
“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在东一毛采蘑菇,听见摩托声,我隐蔽着。”他让我坐在板凳上,自己坐在床上,我把挎包里剩下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两听啤酒,两个水果罐头,一袋面包。他也不阻拦,却跑出去,切了一大块羊肉,准备爆炒。蘑菇都是鲜嫩的,清水一冲就可以烧汤。然后他从后窗台上拿下一瓶“互助大曲”,我知道阻拦是失礼的,便把罐头打开。
奶茶烧开了,他冲了两大碗,给我的碗里放了白糖,自己的放了盐,就炒起羊肉来。他们炒羊肉一向很嫩,色还没变就起锅了,满满的一大盘子。浓郁的乡情使我肠热。然后他烧上一锅水,准备烧汤、揪面片。我们开始饮酒。
我说快到我们知青离开青岛的日子了,所以来老连队看看。
他忽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日历上的月份字,说道:“快到10月了。前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来过一个老知青,……”“什么?老知青?是谁?”我的心猛跳起来,“这么说,他们没有空想……”“是这个连队的,他走的路线和你差不多,从西一毛,走沙柳包(沙丘),到知青坟那儿。再到连队。挨个房子转转,看看,也是在杨树林里,哭得人心里酸——来了生人,我一向先躲在一边察看,我知道这样的哭是劝不住的。等他稍稍安静了些,我去把他邀了来——来,咱们喝,请。”
好辣的互助大曲,——我久已不喝辣酒了。可奶茶却是甘甜滋润的。我生怕他断下,便问:“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没有记下。不过我有印象,他在农场时常到场部打球,也爱到畜牧连借马骑……说是从青岛哪个皮鞋厂到西宁帮助搞设计的,就便到格尔木来了一趟……——喝!喝奶茶。”他又举杯相劝。
两杯白酒,头已晕了,我于是喝奶茶。
“就在我弄菜弄饭的时候,他拿着带来的啤酒,一边跑,一边喊,把酒全洒在了杨树林里,……”
“那是祭奠,”我重重地说道。
“祭奠?祭树?杨树?”
“那些杨树就是我们知青留下的魂!”我依然重重地说。
酒力上来了,我使劲也想不起那个“皮鞋设计师”是谁,但我感到释然,我不用写信去责备李硕他们,他们没有忘记这片滋养过也灼伤过他们青春的土地,和长在这贫瘠土地上的青岛知青青春岁月的见证,——在我之前,已经有一个人,来这里,为那些消亡了的岁月,沉痛地做了安魂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