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薇接到一个电话,心里微微一颤。有飞机要去西藏,途经丈夫部队机场加油,问她要不要搭机去看看。谭小薇笑了笑,明白“看看”是指同丈夫团聚的意思。以往,她也会接到这类电话,但考虑到丈夫指挥新机改装任务忙,她都谢绝了。
自丈夫许开元离京去西北赴任,已经3年没回家了。3年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讲,也是不短的时间。去年,女儿高考他都没回来,那会儿,谭小薇真是压力山大。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当初,在南方部队还没和丈夫两地分居时,她就不是那种整天粘着丈夫的女人。她能把一个小药厂搞得风生水起,就足以说明她的能力和水平。空勤家属每次开会,她都劝勉姐妹们自立自强,照顾好家的同时,不要忘记开创自己的事业。为这,她连续几年都被评为空勤优秀家属。
许开元嘴上虽然从不会说那些好听的话,但每周多加了两次电话,能看出他也惦着女儿考大学这事。为了不让女儿分心,谭小薇在女儿考完后,才夸张地跟女儿说:“你爸爸不放心你呢,天天来电话问,我都烦了。”
“我爸打过电话我信,不过,你说打得你烦了,我可不信。”女儿撇嘴一笑,女儿这种从容淡定的笑容可真像丈夫啊!说着,她咯咯笑着往一边跑。女儿小时候但凡说了这种自以为冒犯了长辈的话,就爱往一边躲,做出有人要追她的样子。谭小薇觉得脸上热了起来,心想确实有点过了。不过,看女儿的心情,知道她考得不错。
这三年,她很少给许开元的手机打电话。她都是打给许开元的司机,才知道他哪天飞,哪天不飞。哪天差不多是休息日。她经常往空勤家属楼丈夫的宿舍打电话。尽管,很少有人接。不过,他看到她打过电话,有时会打过来。许开元飞行团的宿舍电话,她也有。可从没打过。因为,但凡住进飞行团,第二天就要飞行的。到了节假日,他不是在指挥所值班,就是到部队基层走一走,几天下来,假就没了。像这样一个大忙人,航空兵部队的基层主官,一师之长,她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他啊。所以,她从不主动跟他提去部队探亲。
丈夫才去的时候,一月不打一回电话都是常事。其实,也不光她家是这样。师空勤楼与家属区仅隔着条马路,一两个月不回家的飞行员多得是。马团长3个多月都没回趟家。女儿中考前摔了腿也没回去。现在,虽说已经过了改装初期最紧张的那段日子,都放了单飞,可她毕竟是老空勤家属,耳濡目染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光会飞还不成,关键是要形成战斗力,实现全方位拉动,随时应对各种作战任务。女儿上大学走后,不忙的时候,许开元能隔三差五给她打个电话,就不错了,还指望他说什么体贴的安慰话?
这回,那个让她心里微微一颤的诊断书就摆在她眼前。如果他知道她得了病,会不会赶回来呢?当然,这事儿肯定不能让他知道。要是能在治疗前去看看他,不会影响他什么就烧高香了。
只是,航空兵部队没有星期天,只有休息日。万一去的这些天,赶上他飞行怎么办?昨天晚上她就看过天气预报,那边接下来几天都是大晴天,是飞行的好日子。
“嫂子,您去不去啊,这回可是难得的机会……”谭小薇捋着电话线,想把那些定了型的塑料线捋直。可那些弯曲的线只要外部力量离开它,就又缩回原形。
万一开始治疗后,头发掉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万一自己承受不了那么残酷的治疗,身体垮下来……“万一”这个词,一直是丈夫许开元的专属词汇。每当她想他,想带着女儿去部队看他,这些“万一”就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万一他在飞行,万一他在塔台指挥,万一他在开会……可这次,她为自己动用一次“万一。”
“告诉我具体时间,我会准时赶到。”谭小薇说。
1987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许开元按介绍人说的,去谭小薇就读的军医学校看校庆晚会,说有她的独舞《望星空》。
礼堂里很热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学员多的缘故,许开元觉着空气中有种航校没有的东西。女人总会让人想到家,想到生活。等光线渐暗,那委婉凄美的旋律响起来,夜幕下,23岁的谭小薇背对着观众,早已摆出仰望星空的舞蹈造型。那年轻柔美的身躯,那纤细的腰部曲线,竟让他想到飞机尾部那流畅光滑的线条。随着音乐的推进,她轻轻曼舞,做出很多难度挺大的舞蹈动作,可他的记忆仿佛就定格在幕拉开时,那仰望星空的婀娜身姿。那一刻,许开元已下意识地将她和自己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那天,谭小薇从后台走出来,看到树下那个英俊挺拔的男人,一时有些慌乱,差点从台阶上跌下来。许开元敏捷地上前托住她。借着树影的遮挡,她看了他一眼。明晃晃的月光下,那张单纯、憨厚而又不失睿智的脸,一下就走到她心里去了。当下想,就他了。没有恋爱,就先结婚后恋爱吧。
谭小薇知道对方今年29岁,介绍人一再强调他休一次假不容易,过一段要去国外改装,如果同意,这次休假就把婚结了。
婚后的谭小薇随军去了一个小药厂。两人虽说都忙,但家是完整的。家完整,甜蜜总会从生活中浮现出来。出国前,他要先学新机理论。那段日子,她天天帮他背记那些数据理论。一天夜里,两人正学着,只听轰的一声,把两人都惊住了。半晌,才想起是隔壁睡着的女儿。原来孩子睡觉不老实,翻落地上碰翻了搪瓷痰盂。
许开元不知道妻子动了凡念,要来部队看他。但是,远远地看到从北京飞来的那几架大型运输机落地时,他也有种莫名的激动,心想,或许她会从飞机上走下来。
走进许开元空勤家属楼的二居室,谭小薇一点也不觉得陌生。走进卧室,淡蓝色的纯棉床罩就像一片温暖的晴空,让谭小薇顿感疲惫。枕头暄软,满是他的味道。她紧紧抱住枕头,把脸埋进去,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才想起昨天在超市,特为这次探亲买了一只蓝发卡。
迷迷糊糊中,觉得床前有个人,心想,人都来了,梦里还有他。
睡醒后,谭小薇去找脏衣物,转了一圈,啥也没有。屋里非常干净。进了客厅,茶几上多了袋水果和两盒打包的饭菜。她想,司机来过了。
看着睡梦中的谭小薇,许开元没忍心叫醒她。从小带孩子,她一向觉轻,能睡成这样,想必累坏了。他把屋里所有的脏衣物收拾干净,让司机带回空勤宿舍留着自己洗,便在床边坐下来。妻子明显瘦了,抚在脸的秀发根部,已经露出不少白茬。一只廉价的蓝色发卡,夹在马尾的一侧。多大年纪了,还买这小姑娘的东西。许开元嘴角浮现一丝怜爱的笑意。伸手去摘那只发卡,却中途拐弯,在她脸上轻轻抚了一下。
许开元心里微微一颤,他知道摘发卡其实只是个幌子,抚摸她的脸,才是他的真正动意。看着床单上那单薄的身形,就像看着天上,一朵快要散去的白云……许开元心里又是一颤。
没有要洗要擦的东西,谭小薇就去厨房接了点水,把客厅落地窗旁的花浇了浇。屋内,只有这几盆绿色的花卉,显现着家的气息。
夜里,下了一场雨。谭小薇的心都快笑出声来。这可是老天爷怜悯我啊!西北这地儿很少下雨,只要下雨,他怎么也能回来一趟。雨越来越大,扑得门响,又听,像是有人敲门。谭小薇扑到门口,猛地将门拉开,外面骄阳似火,根本就没什么雨。又是一场梦。
第二天,谭小薇去部队院外买了好多菜。她穷尽自己的厨艺,做了一桌丰盛的菜饭,等许开元回来。在这过程中,她不时幻想着两人见面的情景,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害羞,竟像等待初恋情人那般。
夜幕掩尽最后一抹霞光,也没见着许开元的人影。第三天临近中午了,他还没有出现。谭小薇绝望了。但她没有怪他。她从没因这些事情怪过他。自打嫁他的那一天,她似乎就把这些问题想透彻了。不过,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现在这种深沉的依恋。下午2点45分,就要从他鼻子底下飞走啦。上午,准备同机返回的人已经电告过她,说2点有车来接她。
四周很静,屋内饭菜腻人的香味袅袅不绝,与来时的清新寡淡截然不同。只是,这充满着人间鲜活生机的烟火味,却加重了谭小薇孤寂的心绪。没事、没事!能让他明白自己这份心,就足以了。谭小薇不断给自己打气,安慰自己,泪却流下来。
这时,机场那边传来飞机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原来下午还要飞行呀?!谭小薇立马替丈夫找到理由。想到丈夫每天要面对这么繁忙的工作,谭小薇的调整很快见了效。可是,想到回去即将面对的化疗,不免还是有些怆然。
谭小薇拿好行李准备登机。突然听到身后有碎急的脚步朝她奔来。她心里猛地狂跳了几下。转身,是许开元的司机。此刻,那位20来岁的小伙子,满脸愧疚地看着她。
“嫂子,真对不起,师长太忙了……嫂子,这是……”说着,举起手中的塑料袋,示意里面的两只饭盒。那浓重的大蒜芝麻调料酱味,让她一下猜中是凉粉。他还记着她喜欢吃凉粉?!
“谢谢你!忙就不用过来了。”谭小薇以长嫂的口吻说。“告诉他,一定保重身体。我很好,家里一切都好。”说罢,要上悬梯,司机又叫住她,将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信札交给她。这回,谭小薇像抢一样扯过来,攥进手心。接到信的谭小薇彻底释然了。这三天的漫长等待,因了这封信,仿佛不存在了一样。
为了能静下心来看信,她先去前舱跟兄弟们打过招呼,才去后舱坐下来。
谭小薇正了正身子,激动地抻开那个用笔记本纸写的信札,上面竟然只有一行字:你的蓝发卡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