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坊
碾坊长在回家的路上
每回家一次,要从碾坊身上
经过一次,心就疼痛一次
好比喉咙卡住了鱼刺
想喊,喊不出碾坊的名字
相依为命的泉水,改嫁到对面山脚
碾坊就被寨子丢在老界下
像丢在路边的婴儿,无人看管
常常在深夜,捡漏掉在嘴里的星星
想念麦子、高粱、稻谷,蜕壳的呻吟
童年刚刚长记性的时候
碾坊就已经蹲下身子
宛如蹲下的阿爹,等我骑上肩膀
我常常把快乐交给碾坊的大嘴巴
在碾坊的血液里,掏出几条鱼
然后,骑在碾坊头上
想象自己,碾成麦子、高粱、稻谷的模样
月光照亮高粱的头颅,稻谷金黄的腰身
我的脚下,有水滴滴落的声音
★碓码
碓码是土家寨最古老的打米机
阿妈踩住木杠一端,阳光昂起头
吱呀吱呀,唱起五谷杂粮创作的民歌
阿妈手拿木棍,宛如嫁接的一只手
赶着石臼里,金黄的日子
随着一上一下的木杠,上蹿下跳
剥开石臼里的谷物外壳
取出白胖胖的生活
这个场景,是阿妈留给寨子最美的国画
紧贴在我童年的墙壁
如今,山寨落雪,雪落山寨
除了雪和雪中的雪白,还是雪白
我坐在老实巴交的石臼上
与几块青苔聊起山寨里的雪
聊着雪花里掉了牙的石臼
聊着聊着,青瓦片滑落几片雪
沿着咸涩的岁月,落进石臼
★榨坊
回乡路上,我遇见榨坊的主人
一只老蜘蛛,把我请进
他用岁月精心编织的情网
沿蛛网布满尘埃的足迹
我找到笨重的石碾,跟着老牛的脚印
碾开菜籽、茶籽,黑黝黝的呐喊
木甑里的油香熟透了,老榨油师傅
取出竹圈圈,箍紧油饼
“上榨啰!”
油饼像就义勇士,毅然决然走进榨槽
四个油光滑亮的后生嘎,一个掌梢尾
一个掌梢头,稳妥地把握住生活方向
劲往一处使,撞开一扇门
“出油啰!”那些狂欢的喜鹊
仍然停在我耳蜗的枝头
衔着一缕缕油菜花香,茶花馨香
沿着炊烟,飞进阿妈灶房
修补狂风刮伤的日子
我转身,榨架上的老蜘蛛
继续织着网
★粑粑臼
冬天的阳光,在枯枝败叶上低飞
几名后森嘎,等待姑娘嘎叫喊
喊出木甑子里,熟透的秋香
后生嘎举着木杵,划开一条弧线
锤在石臼里亮晶晶的糯米
直到锤得谁也离不开谁
年味从这里出发,越来越糯
阿妈、奶奶、姑姑、阿姨
从石臼里,掏出白胖胖的蛙鸣
甩在八仙桌上,抹上蛋黄泥菜籽油
圆鼓鼓的年味,在两张八仙桌面中间
压成薄薄的欢笑。最大的那个糍粑
印有姑娘嘎羞涩的心事,沿着玫瑰花瓣
一群小鸟拍着翅膀,碰响松枝的风铃
★水车
不知何时?绍光的博学多才
远嫁到南蛮之地
土著先民,我的祖先
澧水河翻滚的浪花是绍光智慧
缓缓流进稻田,滋养一声声蛙鸣
日夜转动的水车,举起澧水的铡刀
剁碎龙王统治土家寨甘露的霸主地位
水车用刀剖开澧水肚皮
取出风云变幻中生存的密码
解开疙瘩,打开生命之门
我在土家风情园遇到这位古老的功臣
他不再承担为庄稼输送血液的重任
“吱呀吱呀”的歌谣,已经千疮百孔
腐烂在时光里,一些尘埃
落在水车的肋骨上,有滴答滴答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