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条山路。寂静的。或有鸟语。或有花香。
真的可以去山里看桃花。这是二月。
记起大林寺的桃花,那是在浔阳。浔阳的四月,大林寺的桃花,一片烂漫。只记得一大群人,很远的路。专程去看桃花,回来时,却不记得了桃花的样子。
这是追寻着白居易的那首《大林寺桃花》而去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白居易的诗,让我想起木心先生的那篇《九月初九》。是说,“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从《诗经》起,历楚汉辞赋唐宋诗词,连绾表现着平等参透的关系,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在所谓的'三百篇'中,几乎都要先称植物动物之名义,才能开诚咏言;说是有内在的联系,更多的是不相干地联系着。”“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人’和‘自然’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是到蜡炬成灰泪始干不可,已岂是‘拟人’‘移情’,‘咏物’这些说法所能敷衍。”
我不敢研究木心先生的中国人对于植物动物意象的互相渗透,来加入自己的悲喜,将多愁善感移植到桃花上去。再说,古往今来,此已成传统定数。我只对白居易的这句“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有些微的想法。它自然是传承了木心先生的移植情绪到植物上的规律的。只是,“春归”,春是不会归的。我的理解是:春,没有归处,只有归期。要不然,春去春又回,是怎么回事?就如此刻沿途所见的桃花:粉的、白的,正在微寒的二月绽放。让人立即想在巨幅的宣纸上,挥毫写下两个字:春回。
春回。以桃花的形式。市井的桃花,是沿着宽广的柏油马路种植。规模庞大地嫣红;园林的桃花,一亩亩展开,各亩花色各异。人头攒动,单反机的快门咔咔作响。
去这山林看桃花,或有不同。
人迹罕至,曲折的山路,如苏州园林,七弯八绕。或攀坡而上,或低洼下行。大有欧阳修《醉翁亭记》里的样子:”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正在行走间,猛一抬头,忽然就有三二枝粉的,白的桃花遥遥地对你笑。那是故人的笑。在二月微凉的清风里,如此亲切。笑得不经意,不刻意。让你的心,瞬间舒展,竟然让你也对着它会心一笑。这笑,那是故人的笑,是频频点头的赞许,回报的一笑。同山林的桃花,就如此遇见。
浔阳的桃花,未曾留下深刻的印象。大约,就是少了观山林桃花的“惊鸿一瞥”。在我心中留有印象的,有关桃花的也是不多。
看《红楼梦》的尤三姐之死,读原文倒没多大震撼。认为故事情节必要如此发展。等有一次看了同名电影,对桃花突生敬意。
尤三姐通过贾琏与在外地的柳湘莲交换了信物,准备成亲。待柳湘莲回来,听闻尤氏姐妹与人厮混,误以为尤三姐不清白。于是去退婚,索回祖传鸳鸯剑。尤三姐听说自己的心上人竟将自己想得如此不堪,羞愤难当,遂抽剑自刎在柳湘莲面前。柳湘莲见尤三姐竟是如此烈女子,自知误会,内心惊涛骇浪,懊悔自己亲手毁掉美好姻缘,于是,一冷入空门,两个苦命人自此永隔天涯。
电影里,也是充分地传承了木心先生的自然与人的定律。场景是,尤三姐自刎倒在了一大片桃花林中,此刻,漫天的桃花纷纷坠落,在空中盘旋,然后覆盖在了她的身上。真正地香消玉殒。殊路同归。那是在幼年看的一场电影。我是多么感谢这些美丽的桃花,恍惚它们是被尤三姐的鲜血染红。这些年,还纷飞在我的记忆中。不肯凋零。
有关桃花,还有桃花劫。那是幼年时,亲眼目睹。邻家女和另一村子的男子恋爱。女方家长不同意。女孩喝下一整瓶1605.大伙闻讯后,在赤脚医生的帮助下,用大量的洗衣肥皂液灌进她的胃。那个下午,女孩再也没有醒来。而她家门前的桃花顷刻凋谢。三年也没结桃子。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桃花就是善解人意的天使。我这样说,又该遭到木心先生的嘲笑了。总是没能逃脱他的言论圈套。
这二件事,将桃花就与爱情渗透了似的。但我仍想着桃花的单纯。我喜欢桃花,无非是它开放的季节。同样很单纯。而我的季节,离桃花已经有了距离。虽不至于像李清照说的“人比黄花瘦”,也已经有了“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的悲叹。
迂迂回回,停停转转。山中小憩,倍觉体力不支。同行的人就说,风景那边独好,信不信由你。这些智者。我就偏不上当,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赖着不走。除非他们有东西给我吃。我只对食物的诱惑失去免疫力。
峰回路转, 曲曲折折。就看见,有水塘。有青色的小屋。有柴扉。有鸡犬。最妙的是,有隔岸的桃花。清清淡淡的溪水,如美人明眸,明晃晃的。桃花的倩姿在岸上,倒影在水中。有风轻轻地吹。岸上的桃枝婆娑,水中的倒影摇曳。波光艳影在动荡。像藏满心事的少妇,喃喃地在春光里诉说。同行的人就很自豪,确乎没有说谎。我就对着桃花傻笑,桃花也对着我傻笑。这隔岸的桃花,惊鸿一瞥。暖暖地,刻在心中。
在悠长的山道,看着桃花很近。想要走到它们跟前,竟是如此遥远。追随起来,就有些忘我。让人置身与一段闲适而辽远,与世隔绝的时光。恰此时,收到几个朋友的微信。我回一句:在看桃花呢。又收到回复,无非是教我好好玩赏。另一人的回复:心向往之,身却系之。平生最喜桃花,发张照片来也算如了愿。好好玩,勿记牵。云云。如此说,便随手发一张桃花的片片。
想他的话,也是随意。却似一把利剑,划破长空,留下剑痕。又似那隔岸的桃花。被风一吹,将倒影在水心里摇碎。就像那二件与桃花有关的事情。怕是从此不能不记牵。以致后来,看任何的风景,都会在心里默默地想:他会不会也喜欢?哪一株桃花的样子,他会更喜欢?白的,粉的,他会不会都喜欢?这个念牵,恐怕会一直相随,一路不能丢弃。也可能在来年,再看桃花时。满山所见的桃花,便似他的眼睛。一路的溪水山涧,便似他的柔情环绕。山花渐乱,迷人眼。满山风景,独不见他的身形。突然就想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落寞。
他所在的北国,想来依旧是寒风凛冽,白雪飘飞。我的南方,春回。桃花已开。美景无人同赏,与他一个人置身在遥远的北国无异。隔了一朵桃花的距离。隔了一个时空。隔了一个季节。
我无从知晓,他也喜欢桃花的缘由。也可能不会同我一样,仅仅是因为桃花开在春天。花开,是需要温度的。就如他的短信,也是有温度的。也许,不要知道缘由。这是多余的。有些默契,有些灵犀,就像同路客。
大林寺的桃花,不曾留下太多记忆的痕迹。与年月久远无关。深刻的记忆,只会同与我有关联的物事和人有关。
一朵桃花的距离。开,一世。落,一世。一开一落,换了世界。有蓓蕾在绽开。有花败在凋谢。开在枝头的是春光,落下枝头的是空白。开在枝头,行走在山间的是寂寞。同一棵树,同一根枝,但花朵,绝不是往年那同一朵了。忽然,就有针锥心。感觉剧烈的疼痛。想要逃离山林,回到我的人间烟火里去。
隔一朵桃花的距离。那么遥远。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