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娘会死,更是不想的娘,竟在正月初四的春头上骤然而逝。
除夕那天早晨,细小的雪花纷扬着。我和妻子随内弟赶到岳母家,陪老岳母吃个团圆饭。
出发前,来到娘的卧室,招呼说:我和娥儿(娘对妻子的昵称)到岭上去吃个年饭就回来,中午或者晚上我们再办年饭好不?外面在下雪,好冷,你多睡会儿。老哮喘缠身的娘,特别不禁风寒。
跟岳母一家欢欢喜喜吃过年饭后,又随内弟匆匆奔回了城关。一向“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妻子,这一回被老岳母执意留下了,说要住到初三的再回城关。我说也是,平时你要忙你的生意,一年到头也难回一次娘家。妻见我也劝,就把一只跨上车的脚又捡回去了。
雪霁天晴,大年的天气真是好。
然而,我无心过年。看娘坐在阳台上嗮太阳,还烧了一个栗炭烘篮,就放心了。儿子爱做饭也会做饭,只要他做的饭他奶就爱吃,便跟儿子说:拿出你的手艺做点好吃的你奶,我去打些年货。
跑遍全城总想买点饺子皮,让娘的拿手活儿展示一下,但没有找到。就在“丽红”超市为娘买了一双鲜红的绣着“福禄”的绒毛鞋,又跑到“好优多”超市找东西,路过服饰厅,见一双深红的绣着明媚春花的女鞋和一顶深红的毛线帽,就放进了购物蓝子里。
娘一生爱美,过年的时候,我想把她打扮得红红火火、焕然一新。
采货回来,娘坐在有绒垫子的老位子上,跟她孙子在用餐。娘说冇等你咧。我说早晨吃多了吃不下,你慢慢吃。娥儿不在家,过年一点架势都没有,是不娘?
我知道娘特别在意过年的这个大餐,过去的那50多个年饭,都是三代婆媳(奶奶和她、她和娥儿)闻鸡起火,一合手把炉火烧得满屋通明,把香喷喷的腊猪头、有头有尾的红烧鱼、红彤彤的芋头圆、白脆脆的干竹笋、黑青青的太阳草(马齿汗)、黄灿灿的蛋饺儿等等赋予美好愿望的手工艺,摆满两大桌子,然后呼老唤幼齐聚在祖先的老屋里,给祖人烧香磕头,酒过三巡,供祖毕。全家老小按序坐在大餐前,三代女主人一边夹菜一边唱着同一首祝愿的歌谣:夹一筷猪头肉,一家老小富贵吉祥;夹一筷鱼,一家老小万事如意;夹一筷圆子,一家老小事事遇圆;夹一筷竹笋,一家老小节节高升;夹一筷太阳草,一家老小平安康乐;夹一筷饺子,一家老小和睦美满......
怕娘对这个除夕心有芥蒂,就跟他解释:娥儿本说回来,硬是让她娘家人留下了。自从父亲过世后,有9个大年,娘都是在城关度过的,跟弟弟两家伙一家,也是其乐融融。
看娘放下了筷子,就把买回的东西,在她面前展示一番。我把为她买的鞋帽让她试试,说:明天大初一,你穿戴上这些会很好看的,要是天气暖和,我带你到弟弟那里去“出方”。她把鞋帽拿到阳台上悄悄地试着,还拿个镜子处得近近的左照右照。她那一生明亮的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糯米牙,在2009年冬和2011年春两次住院后,都像枯叶一样衰败了,看东西和吃东西都艰难了,我用电饭煲煮饭总是一边水浅一边水深,水深的一边是娘吃的烂饭。
偷看了娘照镜子的举动,心头掠过一丝欣喜一丝酸楚。像鸟儿做窝那般,我又去采些年货回来。
年饭不能亲手包饺子,就把买来的那种指头大小的肉饺和小发膜蒸了一些作夜饭。男人就是太大意又是很懒的,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屯在那里,不晓得为娘做一顿丰盛的年饭啊!
大约一年多了,娘似乎总是等不到饭熟的样子,看她吃得比我还勤还多,人也转了气色,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想能吃得就有生命力,照这样下去,娘还能跟我多活几年。可是,年关的那几天,娘的食量明显减少了。年夜饭她只吃了几个小饺子,一个细馍儿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她说剩得的明天再热给她。
中央台的《春晚》开始了,娘坐在电视机前的老地方,我在她的烘篮里再添些栗炭,她说少加点,留得慢慢烧,我说: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过去在老家里,你和父总是把兜子火码得高高的烧,烧到初一的也不熄。眼下烧个烘篮你还舍不得,烧完了我再去买。说着,我当着她和儿子,掏出一大札崭新的人民币放在她面前,让她摸摸,跟她交代说这里面有你一年的养老金、低保金和我单位里发的过年费。接着,数了整一千给她作压岁钱,儿子也拿了一些钱给他奶奶“压岁”,娘一起放在头天弟弟和三个妹夫给她的一个红包里,然后装进弟弟为她买的一件对襟布扣的花棉袄里,拍拍,说:开年就用这钱做眼睛的手术。我说:那不是难事,眼睛放后一步,先为你做一口好牙齿,什么都能吃。那么多吃的东西你不吃我们也吃不下。
看着聊着,我随手拿了照像机,给看春晚的奶孙拍了几张相,然后就到卧室,打开电脑,把刚才拍的和早晨在岳母家拍的照片,放到博客里,特地建了一个“欢欢喜喜过大年”的相册。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总是七上八下的,惶然不安的那感觉,吵吵闹闹的春晚也懒得看。在网上鼓捣一阵后,再来厅里,不见娘。儿子说奶刚去睡了。
匆匆来到娘的卧室,见她和衣睡着,不停地喘息着。就问么地了啊娘。娘说这两天觉得身上好痛,像是得了伤寒。便把妻子前些时害伤寒吃剩的药,送了4粒她口里,再用清香四溢的“西湖龙井”喂她服下。这是儿子单位里发给他过年的。常年中药罐子西药片子不断的娘,总说茶是解药的不能喝,过去我依了她,但在年前的几天,我专门用瓷壶把茶泡得酽酽的跟她分享。我说“茶”字上面是个草头,下面是个“木”,中间是个“人”,古人造字的意思就是“草木生人”,茶是个好东西,你那药吃多了吃久了,就是要解解。
她说身上生痛,就把她扶起来坐着,不停地用手揉搓她的脊椎,她说不能揉好痛啊。就打来一盆热水,倒些风油精里面,让她把手泡在里面,同时用热毛巾握在她脸上,叫她用鼻子使劲吸进风油精的气味,再好好地抹一回她的脸面、头发、颈项。一生干净利索的娘,经过浸泡清洗,似乎精神了许多,但是喘息还是厉害,离得鼻孔有一段距离的被子头边让她的揣息潮湿了。我找来电热器烧起来,再把她依赖多年的“胆氨片”放两粒她嘴里,用茶水送下,仍然没有效果。往日憋得厉害时,只要服下一两粒,气喘就会平息下去。
辞旧迎新的钟声和炮竹声,铺天盖地响起来了。她静静听着,眼睛生动起来。我来到阳台上,拨通弟弟的手机,告诉娘的病况。又拨通二妹的电话,叫她天亮了就和妹夫来“出方”,说今年城关这方大吉大利。其实我是想二妹来帮我料理娘的。有些事,儿子不便做也不会做。刚才娘要方便,我只得费劲抱起来,在卫生间里解开层层衣裤,然后像婴儿把解那样完成的,完了,怕娘失禁脏了身上,就把一大团手纸垫在她裤裆里。二妹较之大妹和小妹,料理老人要精心、体贴一些,过去父病不能自理时,总是她回去帮助娘,为父亲洗洗抹抹,现在娘在我这里住着,也是她有心,总是趁晴好的天气,来我这里为娘洗一身换一身。
初一早,弟弟一家来拜年了。就俩人的力量,服侍娘到卫生间方便一回。一天一夜,娘一直在呼呼噜噜地喘息着,看她那痛苦无助的样子,我无奈地一会儿推她起来坐坐,用汤匙喂点米汤粥、茶水什么的;一会儿放她躺下,用热水泡了有风油精的毛巾,擦擦她的脸和手。中间娘儿俩不停地叨唠着,用以打法无奈的寒夜。娘一向爱媳妇胜似闺女,天快亮的时候,气息微微地催问:娥儿么时回来?我说等天亮了就叫她回。接着又把电话打到二妹那里,直接说明了娘的病情,叫他们赶快到我这里来。妹说:今天我们几个都约好了到你那里去拜年。
大早,三个妹夫和妹妹顶着天寒地冻,各自骑着摩托奔几十里山路都到了娘的跟前。一窠子儿女簇拥着娘,在卫生间里处置一番,然后来到暖阳普照的阳台上。我还特意放了一挂长鞭爆,想的是给娘冲喜驱邪。
有太阳的日子就是娘的日子,像瓷器那样脆弱的她会整天呆在阳台上,沐着阳光不停地搞她的小动作,要么折叠妻子洗好的干衣服,要么办办小菜,要么烧盆滚水洗洗抹抹,要么给盆景松土浇水......她往往把成堆的干净袜子,收检得一双双地套起来,但是各只各的都套错了,往往把深黑色的一只套进了浅黑色的、白色的套进了灰色的。我提醒过几次说套错了,不要让我们择袜子更难。但是她不长记性,仍然我行我素,祖孙三代以后就按她套的穿着。望着眼前渔歌互答的河流、远处黛色环抱的苍山、前后左右森林一般的城市建筑,娘守候在朝阳嗮暖、盆花簇拥的阳台上,欣慰地流连着。去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在阳台的一角拉着二胡,她和孙子在另一角说笑着。突然,她指着西沉的一轮红太阳说:要是有根索儿,能把太阳拴住就好啦,让它总是不落土。听着这童稚般的傻话,儿子笑起来,我沉默着。我想:这是娘对生命无奈的祈求,也是对温暖热切的依赖啊。
初三早,我和弟把只有喘息少有知觉的娘穿戴好,从6楼背到院子里,找来出租车,送娘到了医院,医生见了老病号表现出一幅无奈的表情,为了尽心,院方把氧气、空调都用上,再配以救命的药剂。但无济于事,那个测血压、心跳的仪器,像催命的阎王叫了12个小时,满屋的儿孙们只有无奈地呆望着。晚9点多医生收了药物和仪器,无奈地催促:老人该是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快走吧!
一窠子儿女簇拥着垂危的娘,在凛冽的夜风中,奔回了老家。可怜的娘,在她依恋了50多年的婚床上,弥留8个小时后,走完了她75个平凡而艰难的岁月,安详而去。 (湖北省黄冈市英山县卫计局 郑烈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