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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丹玲:像树木一样生长和老去
    • 作者:陈丹玲 更新时间:2016-07-04 04:31:39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38

     

    罗运仙,1971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77年,赶着公社的28头猪攀上高石坎林场,开始了长达40年的巡山。至今,88岁的老人仍然生活在山上,以微弱的体力守护着山林,守护着一份融入生命的责任……

    在高石坎林场,罗运仙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棵树。不是杉树,不是枫树,也不是松树。时间正在抽干往昔,她越活越像极了一棵垂柳,垂头,再垂头,弯腰,再弯腰,直到弯曲至根部,低到泥土的高度。身体弯曲而谦卑,那是在叩拜自然,叩拜阳光,叩拜土地。

    每年,冬天都喜欢在中国黔东大地上这个叫木黄镇的山沟里来回游荡,深山里的人早习以为常,他们原谅冬天板着一张严峻面孔,用寒冷的神色逼退这里的热情和活力。低矮昏暗的木房子里,罗运仙坐在土灶前烤火。灶前,一堆豆秸秆已经燃烧过了,剩下明明灭灭的灰烬,罗运仙只愿摄取这一点余温。为什么不去树林里弄些柴块来烧火呢?火势强劲,热力充足,剩下的火炭也会明亮持久一些,但似乎她已经很满足。看上去,罗运仙的面目已经老得和四周的木板壁一样,长年累月经受劳苦、贫寒、孤寂、烟熏火燎,才这般陈旧灰暗。她像极了我去世的外婆,她们似乎有着相似的孤苦、相似的别离、相似的沉默和厚道,拥有人在世时留在时间之上的倒影。这是高石坎护林人所呈现的生活姿势和生命态度,也是中国大部分农民的面孔和形态,让人看了,觉得亲切又心疼。

    尽管已80多岁了,罗运仙依旧坐姿端庄,衣着得体。她搁在双膝上的手掌,蝴蝶一样长着醒目的老年斑,这样的黑斑呈现时间冷酷的美。我于是坚信,只有老人才有将记忆皱褶展开的力量,才能在时光的隧道里找到微弱亮光,直到探到所有事情的起点。

    起点就是高石坎林场这个圆心,罗运仙一生的年轮都围绕着它旋转。现在,只要她稍微扬高下巴,眯缝眼睛,瞄准时间的某一根细线,就能轻易找到1976年的光景。那番光景是以建厂公社(上世纪70年代的行政辖地,后为木黄镇)为底板的。在公社里,土地、资产甚至青春都是集体化的,所有生产活动必须无条件捆绑成一股绳,整齐划一,大步前进,人们的活力被框定在公社、生产队这些大大小小的盒子里。不管任何年代,年轻始终是炫目的,集体化的盒子遮不住青春的力量和光芒。在建厂公社的猪场里,罗运仙成天提着一个潲水桶,两条粗黑的麻花辫在胸前背后利落地甩荡,将时光甩得清脆明丽。猪场密实的臭味被罗运仙的身影撞得四散。一听到潲桶响,猪儿就翘着鼻子哼哼唧唧地朝她这边拱过来。怠慢不得这些肥猪,它们是集体的。就这样,罗运仙拿着粮票去公社打粮食的脚步就特别勤快,人无吃的可以,猪的粮食一粒不能少。猪儿们吃得多,耗费大,公社就有人想到一个好主意,说是不如让饲养员把它们赶到高石坎林场,在那里一边护林一边种苞谷红苕,用来喂集体的猪儿。

    1977年春天,罗运仙赶着28头猪去了高石坎。去往高石坎的山路狭窄,海拔要比当时的建厂公社高出许多。七岭八弯,遍野苍茫,猪儿们懒懒散散地走动,笨头笨脑地寻觅,罗运仙一路唤着它们向前走。溜溜溜……溜溜溜……声音回荡,偶尔会有一丝焦急的情绪含杂在里面。弯曲的山路上,队伍浩荡。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上世纪80年代初期,随着土地承包到户,建厂公社的集体被拆散,修建房舍、新造家具、生活燃料等等结实奋进的生活对木材的需求分秒不离。无疑,高石坎成为方圆数十里村民的冲刺目标。三五成群,单兵作战,随着私欲的膨胀,树木轰然倒地,人们手里的利斧在烈日和月光下闪烁寒光……

    火热的生活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很多人出走的方向。同样,高石坎林场苍茫广阔,在这里面,除了那些蠢蠢欲动的砍树预谋让人防不胜防,就只剩脾性乖戾的山风在林间逡巡,在四季闯荡。林场里很多人都离开了,投入生活火热的怀抱,只有罗运仙和少数几个留了下来,留在树木们的身边,留在那些灌满孤寂时光的弯曲山路上。

    很多时候,我们面对一片森林,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融入它的神秘和诗意里。草木生长,虫兽出没,自然择优而生,一切生物坚守天地规则,这里拥有严密的生存秩序和强大的生命磁场。一片花瓣可以成为婚床。一棵松木对季节永远忠诚。一队蚂蚁听见了进攻的号令。一只松鼠独自怀抱小小的狡黠。一头野猪带着几只娃崽大摇大摆。一条蛇在水沟旁照见镶着鳞片的脸……诗意是明朗的,危险也是显露的。森林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教场,生的路径,死的归途,在这里清晰,又在这里模糊。人,出没于森林,来自生命源头的自然属性亦如山风溪流,轻轻呼唤人的心灵皈依。亲近自然,亲近万物,就像当初在伊甸园里,大家从同一个季节开始萌发,神将所有的困难、不幸、快乐及幸福都均匀地、公平地分摊给每一个人、每一只动物、每一双翅膀和每一片树叶。

    后来的许多年,罗运仙就在高石坎林场里,心灵和性情都被森林的强大和深邃所涵盖和消融。每天,她都要去巡山,风雨无阻。踏过灌木,一些细小的道路被走成无限,迷宫一样在森林里布局,只有她能找到出口和入口。大地的谜面太多,预言和真知都藏在了里面。正如在罗运仙的眼里,山岭的轮廓是弯曲的,藤条是弯曲的,溪流是弯曲的,天穹是弯曲的,野兔背部的漩涡也是弯曲的,仿佛能兜住来自远古的晨昏和霞光。她在森林赐予的生活和岁月里边穿行,让无数的树、无数的叶、无数的草、无数的花把她娇小的身躯包围起来,这倒也平添了一些乐趣。只是很多个月夜,她在巡山,对于高石坎林场而言,她觉得月亮弯曲得很没有道理,整个儿树林照样叮当作响,就像谁把月亮取下来,打成银饰佩戴在了身上,一路响叮当。

    当然,这是一些美好的时辰,美好的寂静,容易让罗运仙记住和怀念。

    不过,巡山的时候,和另一个女人狠狠地打了一架就令她刻骨了,是那种无法理解和消化的刻骨。至今说起,她的语气里依旧有当初遏制不住的愤然,声音高亢,还有内心的鄙弃。和罗运仙打架的是山下寨子里的一个女人。砍伐树木,那个女人居然一点儿都不鬼祟,不畏怯。理由很简单,天是大家的,地是大家的,高石坎林场不是你罗运仙一个人的,是政府的,政府是百姓的天地,也是大家的,那自然林场里的树木也有她的一份,修房造屋、烧火煮饭,她当然是要来砍伐的。这逻辑把罗运仙给绕了进去,无理得比她走过的毛坡路还要复杂乱套。和不讲理的人说话肯定不投机,看着树木倒地、枝条裂断,气不打一处来,罗运仙坚决要扣下那个女人的镰刀。对方不服气得很,她们扭打成团。灌木丛被滚出两大块塌陷的印痕,不细看,还以为是大个的牲畜在这里激战和争夺。庄严和狼狈被撕扯成碎片,在两人的面目上绞缠、零落。突然,她们同时想到了比此刻的情绪更加锋利和冷酷的镰刀,还夹在两副肉身之间,这不比伤害草木,血色的猩红永远比绿色的汁液要狰狞,要腥浓。权衡利弊思量一番之后,大家松开手指,放弃镰刀。那个女人指天指地地咒骂,愤然离开树林。

    索取之物不但不得,反倒丢了工具和脸面,情绪的灰烬里重新闪现火花。半夜里,山下的女人摸到林场,在木房子背后找到罗运仙的房间。撕破我的面子,也让你不得遮羞。斧头一阵狂砸,后窗成为那个夜晚最痛楚、最无奈、最伤情的入口。罗运仙惊醒过后,独自坐在床沿,不想言语。

    1934年是离得最近的一段历史切片,中国黔东大地一带的山水森林在历史的舞台上有着不可忽视的布景。翻开史料,就能清晰地看见1934年9月28日这一天。远远近近的战火正在逼近或者拉响,军长贺龙率领的红三军,以黔东木黄小镇的奇特地势和丛林为掩护,死生阔别,血的代价换来中国工农红军第二、第六军团的顺利会师。“敌来我飞,敌去我归,敌多我跑,敌少我捣。”从这番周旋掩饰、闪躲进攻的意味中,无数战斗的场面都可以抵达人们想象的边际,同样也能让人察觉出这一带森林给予人类的接纳和庇护。每每听父辈讲起这些史事,罗运仙就会在心里假设,若没有森林,没有遮挡,那么所有争斗是不是更加赤裸和决绝?战争、饥饿、贫苦,以及人类内心的种种恐惧,最后都由森林来进行抚慰。至于爱丽丝的兔子洞、美猴王的花果山、七个小矮人的木床,以及农夫遇见的蛇,等等,这些童话、传说、寓言无不是从一片森林开始生发。若你留意高石坎林场里三三两两的坟茔,留意坟茔旁草木的生长与溃腐,就很难否定森林是通往人类精神内里的场院,如草木生长般,它让爱恨、生死、离合的树影重叠在人的心灵上,此生彼息,消融弥合。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对自然的迷恋、依赖、对照终究是人类不能消除的胎记,是预言,也是上苍余音袅袅的呼唤。多想屋后有树林,院前有小溪,左右各有菜园,这些,几乎成为人类家园意识的具体物象。

    在几十年的护林岁月里,感应天地秩序和四季轮回,罗运仙仿佛能听见每一个自然生命的吟唱,听见上苍留在所有生命里的余音袅袅。长期以来,她说不出这种聆听的奇妙,但她尊崇于来自草木生命磁场的吸附,像被授命了一样,干着诸如种树、捡柴、披荆斩棘之类的活儿。前些年,她和另外几个护林员需要去山下的木黄镇背树苗上山。大多是杉树苗。镇子不小也不大,往街上一走,很难遇到什么稀奇事儿,容易遇到的倒是一些不认识的熟脸。久居林场,别人过街时背兜里常是日用品,或者是一些走亲戚的酒肉礼品,惟独罗运仙等人背的是一捆一捆的枝桠,走过时,带着尖刺,也带着树根上的母土。行人见了,仿佛遇着怪物一般,老远就躲开了,还露出厌弃的表情。罗运仙从来不厌弃每一棵树苗,尤其认为杉树是木材中守规则、讲分寸、有刚正的一种。杉树主干笔直,象征着正直、光明、磊落的个性。分散出去的枝桠错落有序,针型叶片在阳光下一一排开利剑,紧紧围绕主干这一套坚不可摧的良好家教,一根枝与另一根枝之间也会相互谦让有礼,但又绝不畏怯强敌,凡有侵犯,剑锋统一向外,这多像一个家族,或者更像一个民族的生存之道。往往,哲理被一些朴素的沉默的草木所明示,人的灵性体现在某一瞬间的顿悟里。

    罗运仙当然是十分喜欢这些杉树苗的,它们令她想起自己孩子的那些童稚言行,内心甜美起来。她把这种甜美和树苗们一起栽种在高石坎林场。某一坡岭上,立春之后的山风依旧低沉,它们拖着疲沓的身子扫过灌木丛,也扫过罗运仙弓着的腰背。树坑要深挖,尺度要掌握,最好在新泥与老土相结的地方就停顿,既能保持根须的稳固,也能保证水分的充足。之前,她以母亲的名义把每一棵树苗生长的环节都进行了预设和准备。挖树坑,施底肥,扶树身,掩虚土,压紧,一套重复的劳动程序,在无数的日子和汗水里耐心行进。我们能想象,一个女人手里的锄头也许是粗糙的,也许比我们想到的又要轻巧一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取自铁的精华,又被铁匠的重锤反复锻击,它暗藏的锋利和手臂的力量达成默契,在高石坎林场中,在中国绝大部分的乡土上,一起调配着寂静、和谐的耕种生活。

    事实上,如今在中国版图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已经隐隐感知了某种觉醒的愿望。希望无数双布满裂口的、象征着艰辛的手,紧紧地握着锄把,将锋刃对准生存的永恒图景——摒弃荒凉,构造青山、绿树、鸟鸣、溪流、云天、阳光的家园,使这一古朴的理想被种植和记录,被时间馈赠,得到慢慢滋养。因为在一些城市,我们与蓝天、绿树的相见已经越来越少。曾长期伴随我们的树木、飞鸟和野兽,它们飞翔、盘旋、俯冲、奔跑和嬉戏的形象太容易变成一张张钞票。

    猎手过于精明和冷酷,他们设置陷阱或者暗藏、伏击、引诱,将自然界里的亲友们一一杀害和出卖。可以肯定,人们见得更多的是霓虹灯闪耀,是电力编织出的许多精致幻觉。物欲的魔法摄取许多人的灵魂,也许偶尔会因为种种听闻和事故产生过片刻的清醒,又继续无力地深陷于享乐、消费、虚荣、挥霍的深渊,将原本属于自然之子的空灵之心全盘典当给了野心勃勃的时代。人类变得异常孤独,异常空虚。


    看着高石坎七弯八岭、苍茫广阔的林场,罗运仙的内心是复杂和沉实的。无需高深的道理,如果大地是一张斑斓的纸,这林荫莽莽、绿浪滚滚的山山岭岭,就是她以一个女人柔和的心性和多年的寂静,剪裁出的一幅剪纸,喜庆地张贴在大自然的窗户上。草木、虫兽、清风等等共赴节日般的乐园,仿佛将人的现实和理想设置在了高石坎的美丽图案上。站在时间的远处,老年的罗运仙看着高石坎,看到了人与自然和平共处的生活,看到了深藏于这种生活里的幸福和安慰。当然,几十年的护林工作,她也将那些现实之中骚动不安的、带着野心和恶的人物排斥在画境之外。

    “岁深树成就,曲直可轮辕。”唐代诗人元稹说的这场景,从来与一个大山深处识字不多的女人无关。倒是一些夜晚,山风从高石坎林场呼啦啦闯过时,罗运仙还是感觉到了岁月的幽深和强势,像车轮子一样骨碌碌滚过她的身体,滚过她的这一生,留下弯曲又明晰的辙印。在这些辙印上,她会看见林场老场主周宏权的脸貌。周宏权是自己的丈夫。在很多条巡山的老路上,她的脚印重叠着周宏权的脚印。丈夫实在有些老了,身体疲乏,连爬上眼前的土坎都十分困难,蹒跚而无助,其他几个年轻的护林员赶紧上前扶住丈夫的腰身和屁股,托他翻上土坎。有一天,也同样是这几个年轻的护林员,他们高高托起丈夫的棺木,朝着林场深处走去。剩下的事情是罗运仙跟在后面,默默地,仿佛依旧是踩着丈夫周宏权的脚印在走……

    儿孙们是无法忍受来自林场的沉重与沉寂的,早已在山下的镇子上安家生根。当然,他们担心罗运仙,经常要求她搬去同住,每次都挽留她多住几天。在镇子的街面上,一些青年人蹲在门口,无所事事地抽烟,他们根本不像父辈那样辛勤劳动,根本不想到庄稼中间去锄地,而是只想不劳而获地过上好日子。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想法,以及生活。罗运仙的劝说和不解成为格格不入的音符,在街市的空气里显得浑浊和模糊。一个护林老人时常感受到与眼前生活的剥离,感受到暗处的不屑眼神和口气。

    《诗经》:“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也许,是该停下来休息了。罗运仙额上深深的皱纹像波浪一样摇动,里面仿佛映着林场的倒影。她告诉来到这里的人们,和丈夫一样,林场部早早地为自己打造了一口寿木,用的是林场的木材,看上去很宽大,隔上一段时间儿孙们就会用红油漆涂刷一遍。人生最后的归宿,和一辈子守护的林场有关。说着说着,罗运仙便有了从未有过的尊严和荣光。

    到现在,88岁的护林员罗运仙依旧与儿孙们分开,独自留在高石坎林场。她曾从土地里获取粮食,也曾在野花盛开的山野上获取爱情,她的世界宁静有序,痛很清晰,爱恨也简单纯粹。

    天地苍茫,山风劲吹,偌大的林场,一点也不吵闹。寂静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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